到了楼里,还未至饭点,里面用餐的人不多,只有说书先生前面围坐了一圈人,听得津津有味。 谢怀宁上到三楼雅间,推开窗想透透气,一低头,正听见底下一声惊堂木乍响,压住了四处的窃窃嘈杂。 “世人都说当今大夏才人辈出,大夏太子更是英明神武、其中佼佼。可虽是如此,但真真被琴圣颜意之亲口夸赞郎艳独绝,世无其二的,却自始至终只有那一位。 今日老朽给大家讲的,就是这南夷最具有传奇色彩却又英年早逝的六皇子——姬爻!” 久违的名字猝不及防地被提起,谢怀宁怔怔,竟觉出几分恍若隔世的荒诞来。 他垂下手,靠在窗前看着底下连声鼓掌叫好,似乎陷入了什么回忆之中。静静听了会儿,直到身后的脚步声迫近,才倏然醒神。 “在听什么?” 来人声音很轻,像是怕打扰了他,但过于华丽的声线却自有一种扰人不自知的撩拨,从耳畔拂过,让人怎么也忽略不去。 谢怀宁没回头,视线还一错不错地留在那说书人身上,说:“在听他说,南夷的六皇子十六岁第一次上战场,头戴三叉束发紫金冠,体挂西川红锦百花袍,面罩青面獠牙铁面具,手拿方天画戟,在前江一战中如有神助杀神杀佛,直把无数大夏将士劈成两半斩于马下。”① 男人闷笑了声,靠在墙边神情玩味:“那一仗若未记错,该是我三哥亲自挂帅领的兵。若姬爻真是如此神勇,那便是吕奉先转世,李元霸附体,三哥输得实在不冤。” 谢怀宁弯了下眼睛,似乎也被想象中的画面逗乐了。又沉默地听着说书人说了两段,直到楼下传来“请听下回分解”,这才恋恋不舍地把窗户合上。 侧过脸,正正和身后人对上视线。 那是个昳丽得甚至称得上艳丽的年轻男人。 一双上挑的狐狸眼,鼻若悬胆,唇若点朱,未语已显笑三分。他穿着火红的裘衣,满身风流却不显轻佻,反而因为那一身贵气而将一张脸衬得越发尊贵逼人。 谢怀宁把重合的视线收了回来,略略后退半步,规规矩矩垂眸行了个礼,喊道:“见过九殿下。” 【作者有话说】 ①化用的是吕布的说书词(就是武林外传里面大嘴骗他娘考了武状元,老白说的那一段OVO) 开文啦开文啦~10万字存稿,日更,不定期加更么么啾~
第二章 晏行舟是从十九皇弟凄厉的嚎叫声中第一次见到的谢怀宁。 五岁大的小豆丁,在冷宫陪着慧嫔呆了那么些日子,中气竟还出奇的足,扎着满身的银针,胖乎乎的一只缩在他的怀里扑腾,像是只可怜又愤怒的小刺猬。 而正因为此,满脸平静地按着小刺猬给他拔刺的谢怀宁,就在这幅兵荒马乱而又诡异和谐的场面中被托显得愈发使人印象深刻起来。 明明看着单薄瘦削的少年郎君,力气却意外的大。 骨节分明的手按着怀里的奋力挣扎的小豆丁,平稳地将银针一一取下收回到针布上,直到确定没有残留了,这才松手站了起来。 那会他尚不足十七,稚嫩的脸比起后来,有一种因为年岁小而更显雌雄莫辨的漂亮。 看过来时,因站在高处,狭长的眼眸微微向下睥睨,被烛火折射出的神情干净而又冷淡,几乎叫晏行舟瞬间便想到了幼年随还是皇子的父皇去往南夷,见到的那尊由南夷皇帝供奉在不屈山上的神女像。 晏行舟想着,笑吟吟地抬手免了他的礼。 转身走到桌边,倒了杯茶在手里。隔着淡淡茶雾,他狭促道:“平日在太医院外想见你一面,比见天颜都要难些。今日太阳怎么打西边出来了。” 谢怀宁起身,听见晏行舟打趣他,也不在意,只是一本正经反驳道:“天寒,宫中贵人身体多有不适,太医院上下忙的昼夜难分,不像几位殿下清闲,竟还有工夫去白鹭寺砍树劈柴,抄诵佛经。” 晏行舟吹了吹杯中浮起的茶叶,似笑非笑瞥他一眼说:“这事连你都知道了?” 就算谢怀宁不曾刻意打听,但事关几位皇子,太医院接连几天被折腾的人仰马翻,就连他这小小吏目都受到牵连,如此这般,他就是想装作不知道也难。 半个月前的上元节,因天子旧疾复发,太子留在床前侍疾,宴席便交由了继后协同梁相和礼部共同操办。 前期筹备倒也顺利,但不曾想就在祭祀结束后,宴席即将开始时,几位皇子却突然闹出了事端。 从十一殿下私下对先皇后出言不逊,到九殿下将十一殿下按在祭祀的三足鼎上当众抽了他好几鞭子,再到其他皇子因拉偏架而被迫卷入战局……最后太子震怒,连上元节都没过完,直接连夜让私卫押送几人去到白鹭寺思过反省。 等谢怀宁知道的时候,几个皇子都在白鹭寺里关了一宿。 他坐到另一侧:“几日前,我曾随周御医、王御医同去十一殿下的府邸为他看风寒,他身边惯用的大太监换了一个,听说之前那位,叫太子下令割了舌头,当日便已经赶出了宫。” “这我就不清楚了,毕竟我可真是被三哥放在寺里劈了十日的柴,累的人都险些病了,”晏行舟轻笑了声,单手支着下颌,半真半假的抱怨,“也不见你来宫里瞧瞧我。” 纵然太子素来冷面严苛,治下甚严,但上元节一事中,且不说是十一殿下目无尊长,辱先皇后在前,就说宫中众多皇子中,只有晏行舟与他晏凤珣是先皇后所生的一母同胞的兄弟这点,他便也绝不可能真叫晏行舟吃了亏去。 谢怀宁对他的话半点不信:“同去一趟白鹭寺,十一殿下尚且寒症未去,九殿下却生龙活虎。比起我,这会是皇后和梁相应该更想去您宫中瞧瞧。” 说着,又自袖中拿出一个信封放在桌上,用指腹抵住朝晏行舟轻推了过去,说道:“何况殿下要怪罪我之前,还是先看看这个。” 晏行舟伸手接过信封,看到谢怀宁神情中的郑重,眼神微动,撕了封口将里面的几张纸抽了出来。 那应该是哪家大户府上的采购清单,丝绢布匹、脂粉美玉竟密密麻麻罗列了四页有余。晏行舟的一目十行从这奢靡的用度中滑过,然后倏然定格在那夹杂其中的不起眼的几笔小字里头。 “硫磺、木炭……一万石?”晏行舟手指在那几笔墨痕上轻点了两下,挑眉道:“这是梁相府里要的东西?” 谢怀宁颔首:“相爷夫人肚子月份大了,几日前我去府上日常问诊,无意中在她房里发现了这张单子,便记下回来誊默了一份。” 晏行舟是知道谢怀宁过目不忘的本事的,也不担心这仿写是否有错漏。他又将那单子细细看了一遍:“梁相这是财大气粗,要一口气替整个皇城将冬日里的炭火买下来?” “只怕不单单是整个皇城。上元节的一切皆由梁相经手,若当时的账目还在皇后手里未被销毁,那这些东西数量……或许囊括一军将士也有余了。” 谢怀宁将茶水倒在桌上,指尖沾湿了在桌面上勾勒出了一个名字:“殿下可还记得此人?” “陈守易?”晏行舟看着那名字回忆了片刻,“城北陈泰钱庄陈员外?” 谢怀宁点了点头,将桌上字迹擦掉说:“新任太平郡郡守调令已下,恐怕下次再见就应该要称呼他为郡守大人了。” 晏行舟闻言,像是明白过来什么,微微抬起了头来。 平安郡又被称作烟花郡,因郡内硝石矿产丰富,专为皇家贵族特供烟花爆竹而在大夏闻名。 虽只是个小地方,但由于地质特殊且为南边进入京都最后一道屏障,素来为天家看中,历代平安郡守皆为天子亲自指派,鲜有例外。 皇家也不是不知道底下这些权臣有卖官鬻爵的勾当,只是此前大夏连年征战国库空虚,为了筹备军饷,今上对于卖官一事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没想到,就这么短短几年,梁相的手竟已伸得这么长。 谢怀宁将桌上的字迹缓缓擦去:“相爷这场烟花若是真的制成,恐怕火光是足以照亮整个京城。” 晏行舟缓缓将信纸折了压在在手下,沉思半晌,不知是想到什么,竟眉目舒展地笑了:“这也不全然是件坏事。” “自南夷归降,大夏解了心头大患如今已安稳数年。三哥这太子位子几年坐得太顺遂,总该叫父皇给他找些由头来活动活动筋骨,免得所有力气尽用来折腾我们这些可怜弟弟。” 说着,将那信封封好收了起来,对着谢怀宁道:“所以许久未见,今日你来我这里,竟就真的只为公事?” 谢怀宁说:“倒也不是。” 晏行舟心中微微一动,下意识掀了眼皮望向他。 谢怀宁捧着杯子,像是在思考怎么开口。长长的睫垂下来,在阳光下微微轻颤出一点细碎光晕。 半晌,似乎是终于措好了辞,说道: “我想问殿下借一样东西。” 晏行舟本不应该,但是听见他的话却还是忍不住为自己的妄想感到了一丝淡淡的失落。 他收回视线,带着点自嘲地轻笑了下,起身绕着桌子踱了几步,状似随意地问道:“是那件东海红珊瑚?” 谢怀宁点点头:“殿下英明。” 前夜的私约,原本为的就是这件红珊瑚。哪知道好不容易趁着风雪夜小心避开了梁相眼线,却还能遇上拦路的程咬金,让一番计划全数落了空。 谢怀宁本也不想显得这么急迫,只是近来他经脉中温养着的活死人蛊已渐渐压制不住,再不想法子,恐怕后果要比当年还要更难以解决。 “若我说不借呢?”晏行舟好奇地问。 谢怀宁迟疑了须臾,遗憾地说:“那我只能重金请人去殿下宫里偷了。” 晏行舟被这大胆的言论弄得忍俊不禁:“谢怀宁啊谢怀宁,这话说出来你也不怕被天子近卫拉去就地处决。” 谢怀宁皱着眉头地看着他,不满道:“君子不夺人所好。这珊瑚如何来的殿下心里也该清楚,明明是九殿下抢了我的宝贝,现在还不许人拿回去吗?” 为了压制活死人蛊,苗乌和苗岚已按照苗灵留下的残籍试过许多法子,这东海红珊瑚是他当下要试的偏方中最重要的一味药引。 去岁年关前,谢怀宁才从百珍阁里得到些消息,说是年后东家从海上回来或许能捎带一件,结果还没等他去,竟就传闻百珍阁这一船的货全叫宫中一位贵人包圆了。 那红珊瑚自然也是丁点未剩。 他原还纳闷这是哪位贵人怎就与他撞上了,前日接到晏行舟的请帖,这才反应过来他是算计好了专门等着他。 “怀宁好没道理。”晏行舟理所当然地说,“还未有主的东西怎么能说归属?我抢来那便是我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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