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阁亦纷纷上奏,竟然将先帝都搬了出来,说沈云稚不孝。 这样大的帽子扣下来,连天子都撑不住,沈云稚在高堂上气得发抖,最后狼狈退朝。 退朝之后,沈云稚便称病不出,这是他登基后八年来第一次生病。 言官亦有所顾虑,不敢逼迫过急,心里却都纷纷起了疑云。 沈云稚怀揣着那枚雕刻着芍药花的镜子,回了雾城。除了不立后,这是他登基八年之后,第一次的任性之举。 他身边一个人都没带,披星戴月赶了很多天的路,独自回到了雾城。 皇城和雾城中间隔了一道道山,和一条条河。 沈云稚想,陆沉舟没撒谎,从皇城到雾城,骑马要十天。而因为他特别特别思念陆沉舟,所以八天就到了。 他在月亮下赶路,一路换马而行,腿被磨破了也不吭声,一行就是几千里。 蚀骨的相思在催着他,他一刻也忍不了了。 当年的街道依旧热闹,却有些不一样了。不再是老弱病残,时而可见年轻新鲜面孔。 沈云稚累了很多天,有些浑浑噩噩地。他揣着铜镜在街市上走,听着耳边人声鼎沸的杂乱声音。 “荷叶包饭,三文钱一碗呐…” “你这个衣裳我看看,嗯…还有得缝。” “这个镜子,在我这补你放心,修得保准你看不出来。” “合”、“缝”、“补”… 沈云稚神志不清地想,这就是“耳卜”。 那这个结果是不是说明,他们可以在一起了? 沈云稚几乎是带着泪,脚步越来越快,他跑回那个他曾经无比熟悉的县衙。 他此刻只想着诗经里的“尔卜”。 “尔卜尔筮,体无咎言。以尔车来,以我贿迁。” 说的是:你去算卦问神仙,没有凶兆真吉利。你快去牵车,来拉我的嫁妆。 沈云稚一边哭,一边跑,心说:我要嫁给你,我要嫁给你… 他泣不成声,朝着县衙狂奔,泪水模糊了他眼前的视线。 我来嫁给你… 终于,他推开县衙的大门,陆沉舟坐在桌后执笔书写,听见声响抬头看他。 一眼万年,两人隔着这么长久的岁月相望,一时之间都说不出话。 “怎么哭了?”陆沉舟上前拿出手帕给他擦眼泪。 沈云稚攥住他的手,哭得言行无状,说:“我太想你了…我只能来找你…” 哑婆做了一桌好饭菜,阿黄把酒食都端到屋顶给他们。 沈云稚仍在哭,哭得停不下来,说:“我真的撑不住了,我…你随我回京。好不好?” 陆沉舟心中酸涩。 他在想,一座江山的重量到底有多重,足以把一个人压得面目全非。 陆沉舟不说话。 沈云稚喝了酒,语无伦次地表白:“陆沉舟,我太喜欢你了。我已经病入膏肓,我还能怎么办呢?” 他的表情也确实像一个病入膏肓的人。 像一个快渴死的人求一口水。 像一个中剧毒的人求解药。 像这一刻得不到,下一刻就会死! 沈云稚很快就醉了,他酒量一直都不好。 “陆沉舟…” “……” “陆沉舟…” 沈云稚总喜欢这样,没有意义得叫他的名字。仿佛那三个字是什么珍宝,噙在嘴里就想念,少喊一个字就是亏了。 “陆沉舟…” 陆沉舟终于回头看他,眼眶通红到像是要滴血。 月光下,沈云稚神色平静下来,问:“陆沉舟,我是皇帝了,皇帝不是想要什么都可以吗?” 沈云稚突然欺身靠近,目光灼灼得看着他,不知羞耻,不留后路,颤声问他:“那我能不能要一个陆沉舟?” 他的眼泪和话音同时落下。 分明是知道这有多无望。 他已经站在最高处,皇权富贵加身,可那是抓不住的浮云。 江山千里,他只想要一个陆沉舟。 沈云稚把头枕到他的膝盖上,眼泪源源不断,语气带着明知不行还是要讨的无望和酸楚,说:“给我一个陆沉舟吧,我以后一定好好当皇帝。” 陆沉舟闻言,眼泪也差一点就掉下来了。他想起以前,沈云稚也是这样,说:“给我买一个糖牛,我回去一定好好背书。” 可陆沉舟一直都知道,就算不给他那个糖牛,他也会把书好好背完。 就像现在,就算不给他一个陆沉舟,沈云稚还是会好好当皇帝。 就因为一直都知道,所以才对他这么残忍,不理会他的孤苦和渴求。 看他拿着不是筹码的筹码乞讨,五脏六腑都疼得移了位。 陆沉舟在心里自问,你这不是在欺负他吗? 沈云稚一个人把酒喝尽了,他喝酒的样子和他告白的样子一样,不管不顾的模样。 陆沉舟把他背下来,从头到尾都不敢说一句话。好像怕一开口,有些东西就会崩塌。 他藏得本来就那么艰难。 月影下,虫鸣唧唧。 沈云稚的声音带着雾气:“陆沉舟,你曾经说,一文钱,在岭南海边可以买两只小蟹。在云贵河边可以买一捧河虾。在杭州可以买一碗茶。” “那在雾城,多少钱可以买到一个陆沉舟?” “你们都说整个天下都是我的。可为什么陆沉舟不是我的?” 陆沉舟背着他,听见他在自己的颈后困惑发问。 月亮西沉,沈云稚还在说话。 “陆沉舟,皇城好冷,寝殿好空,奏折好多,御史台好烦…” 御史台的笔墨喉舌,几乎将他杀死,他每一天都在苦熬。 社稷、皇嗣、规矩,桩桩件件,都大过他们的情爱。 那他呢?就因为他是皇帝,所以他的感情就不重要了吗? 最后,沈云稚在他的背上睡着了,所以他没有听到陆沉舟压抑的抽泣和哽咽。 陆沉舟坐在床边看了他一整夜,似乎要填补八年来的空缺。他长久地看着沈云稚,看着他默默流泪。 他明明都是皇帝了,天下之主。 可是陆沉舟还是感觉,委屈了他。 沈云稚留在雾城,不肯回去。只说:“除非你跟我回去!” “我听话!我懂事!你教我的我没有一句敢忘,当皇帝的每一天我也不敢有一丝懈怠。” “我三更睡,五更起,我一个人在宫里熬了八年!” “我没有一丝怨言,可是你们不讲道理!” 沈云稚又哭了,说:“你们都不讲道理!你们就仗着我是皇帝,就欺负我!” 天底下再也没有比这更荒唐的话了,天子居然在哭诉委屈。 可是能让天子都觉得委屈,那应该真的是天大的委屈了。 陆沉舟心想,我把他教得这么好,怎么还是被人给欺负成了这样? 然而他张了张嘴,说出口的是:“你改了吧。” 沈云稚垂泪,执拗地摇头:“不改。” 两个字里的决绝催人心肝。 沉默如雾一般蔓延。 陆沉舟似乎下定了某种决心,冷声问他:“你真的想要我?” 沈云稚皱眉看着他,一言不发。眼中慢慢浮现上困惑,陆沉舟怎么能用这种眼神问这种话? 这时,陆沉舟突然拽住他的手腕,把他拖进了屋子里。动作粗鲁得把他推到床上,接着就去扯他的衣服。 沈云稚被他吓到了,双目圆睁,气弱得喊道:“陆沉舟…你干什么?” “你不就是想要这个吗?”陆沉舟带着怒气,甚至故意要把他弄疼。 “陆沉舟!你混蛋…”沈云稚被吓到了,忍不住哭着骂他。 他没办法不哭啊,翻山越岭一千多里来寻他,把自己心里藏了三千多个日夜的情爱说出来,却换来这样的羞辱。 他一哭,陆沉舟就停下动作,起身看着他。恨他吧,最好怕了。 怕了,就改了。 沈云稚衣衫凌乱得躺在那,眼泪止不住得流。 怎么会这样?为什么会是这样?鼓足勇气说出来了之后,为什么会遭到这样的对待? 他用手心遮住眼睛,哽咽声断断续续。 过了一会儿,他从床上爬起来,拢住被扯开的衣服,几乎是逃出去的。 看都没看陆沉舟一眼。 沈云稚出去后,陆沉舟站在原地,忍不住也哭了。 自己大概是这个世界上最卑鄙的人了。 他是皇帝啊,他如此执拗,却没想过用皇权逼迫自己。他明明可以一道圣旨不管不顾把自己召回京城,不顾他的意愿把他强留在身边。 可是他没有。 沈云稚不舍得这么对他,他却舍得这么对沈云稚。 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比他陆沉舟更混蛋的人了。 沈云稚回京城了。 当晚,陆沉舟又像八年前一样,在屋顶看了整整一夜的月亮。 天亮时分,阿黄进来洒扫,眼看着陆沉舟因为醉酒从屋顶掉了下来。 和他一起掉下来的还有好多素白的纸,像醉仙人把云揉碎了一般,一片片飘下来。 阿黄把陆沉舟扶进屋里,请了大夫。又去院子里把那些纸都一一捡回来收好,收着收着,阿黄不动了。 他看着那纸上的东西,又隔窗看了看屋子里躺着的人,连连叹了好几口气。 陆沉舟大醉后从屋顶摔下来,后果就是在床上躺了好几天。 这天他卧在病床上翻诗经,一片金光烁烁的金叶子从书中滑落。 那时沈云稚当初给他的那一包金叶子,他私心留下了一片,夹在《诗经》里做书签。 陆沉舟不会承认自己是故意的,故意夹在那一页。 国风?宛丘。 眼泪垂落,晕湿了那一句。 “洵有情兮,而无望兮。” 我是如此倾心恋慕着你,却自知无望,不敢心存妄想。 作者有话要说: 写这一章哭了…… 呜呜……
第28章 海有舟可行 沈云稚一个人回了京城,郁郁寡欢。 他每日处理朝政丝毫不懈怠,但是就是不肯立后。 每次在朝堂上被众臣逼得急了,沈云稚便一言不发,坐在龙椅上默默流泪。 天子落泪,众臣骇然。 这天,沈云稚以头痛发作为由,请太医院的太医令来给自己诊脉。 太医令给他诊完脉,沈云稚却并没有让他退下,而是屏退了殿内其他人。 沈云稚看着跪在面前的老太医,突然问:“姜太医,今年贵庚了?” “老臣已有六十了。” 沈云稚点点头:“也是到了该告老还乡的年纪了。” 老太医不明圣意,并未敢言。 殿内更漏一声声,窗外的虫鸣也传了进来。 老太医静静听完了沈云稚的嘱咐,猛地抬起头,双目圆睁,失声喊道:“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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