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沉舟告罪,说:“恕下官难以从命。” 沈云稚知道陆沉舟的性子,犟得像那头青牛。他再也无计可施,哭着跑了出去。 一路穿过热闹的街市,听着集市上的交谈声。 “今天的梨好啊,娘子称点回去吧。” “掌柜的,我要这匹布,你帮我裁一下。” “老板,这个点心我要两斤,给我分开包。” “瓦匠啊,这里给我砌一堵墙,把两个院子隔开。” “离”、“裁”、“分”、“隔”… 沈云稚跑到街尾僻静处,终于停下忍不住哭了起来。 这就是耳卜,这就是镜听,这就是结果吗? 陆沉舟找到沈云稚的时候,他蹲在一个墙角埋头抱膝,小孩子一般的抵抗姿势。 陆沉舟强忍心中酸涩,说:“车马行李都备好了,你午后就走。” 沈云稚低着头,还是那一句:“我要你你陪我一起走。” 陆沉舟:“我不能跟你走,有人护送你。” 沈云稚抬头质问:“为什么?为什么不能跟我一起走?” 陆沉舟执扇,指着身后看似繁荣的街道,说:“你看看!这个街上摆摊的全是老弱病残。我走了,他们怎么办?” 沈云稚不语。 陆沉舟问:“再随便指派一个官员?带着催收长随上任?为了搜刮民脂民膏而来?” 几句话把沈云稚问得鼻头发酸。 “那我怎么办啊?”沈云稚哭着问。 陆沉舟垂眸,看着面前这个即将担负千斤重担子的人,心里是心疼的,可只能狠着心说:“我该教你的,都已经教了你。你会是一个很好很好的皇帝。” 沈云稚抹掉脸上的泪,大叫道:“你明明知道,我说的不是这个!” 陆沉舟耳边如有惊鼓在疾捶,登时愣在那里。 沈云稚掏出怀里的铜镜,问:“你连这个都送我了!你让我怎么办啊?” 陆沉舟过了许久才找回自己的声音,说:“你还年轻,你以后要做帝王。你要娶皇后,纳妃子。” 沈云稚猛地抬头看他,那目光可以说得上是在质问。 一向磊落的陆沉舟,在他明利如刃的目光中败下阵来。许久之后才说:“回去吧,吃完午饭,有人送你回京。” 沈云稚不语,看他的眼神近乎含恨。 陆沉舟只好蹲下来,哄他说:“什么时候,没有雾城这种地方了,我什么时候就回京了。” 沈云稚离开的当天,陆沉舟坐在屋顶,看了整整一夜的月亮。 直到月亮越来越薄,薄得像一片冰刀,割得他心里生疼。 沈云稚在凌云的护送下回了宫,回头望去,只觉山高水远,再见也漫漫无期。 他回宫的当天,皇帝驾崩,看起来是吊着一口气在等他。沈云稚第二天即位,一个月后举行登基大典,成了新帝。 沈云稚在十八岁这年登基,从此和陆沉舟山海两隔。
第26章 山海不可平 陆沉舟把沈云稚教得很好,他已经是一个非常合格的帝王了。 王座龙辇,明镜高堂。忠臣相逼,奸佞作娼。文臣虚言,武官欺傍。 朝堂是不见血的战场,沈云稚堪堪十八岁,脖颈尚且稚嫩,但也承起了冠冕之重。 权衡薄情相,算计机峰藏。 装愚,暗降,拔除权贵近忠良。 除恶,安邦,文韬武略无人挡。 沈云稚用了五年时间,终于成了一个心思深沉不可撼动的帝王。 可沈云稚仍然时常想起那座山城终日弥漫的大雾和夜雨。 他终于立于最高处,却无法摘星拭月。一日复一日的孤寂和苦寒,殿中明灯不熄,更漏的声音如同相思,一点一滴将他侵蚀。 月光洒在帷幕上,沈云稚闭上眼,梦长君不知啊。。。 直到这个时候,他才明白,帝王也不过浮名一场。纵然权势滔天,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他也不能让那个人留在他身边。 同年,陆沉舟回京述职,两人隔了五年的光阴终于再见到了彼此。 沈云稚早已褪去稚气,宛如脱胎换骨一般。他坐在龙椅上,满身的威仪和尊贵。 陆沉舟穿着低阶的青色官服,补子上是一只磕碜的瘦鸟。 沈云稚看着他,心里充满了酸和涩。他已经可以做到喜怒不形于色,唯独面对这个人,仅仅是看着就忍不住想要落泪。 五年了,那么漫长的岁月…… 沈云稚问他:“雾城现在可安居乐业了?” 陆沉舟:“还未安居乐业。” 沈云稚:“我看了地方上的折子,这几年雾城民均收入已经翻了两倍。” 陆沉舟鞠躬,只说了一句:“天下不止一个雾城。” 金殿阔大,灯火燃了一室,内侍立了一殿,两人久久不语。 直到红烛燃尽,沈云稚坐在龙椅上,遥遥叹了口气。 陆沉舟和陆沉舟温玉衍聚了一回,还是在当年的那个茶馆。烟雾袅袅,一如当年。 才喝了两杯茶,陆沉舟就想换酒。 温玉衍问:“还喝梨花白?” 陆沉舟:“都一样,是酒就行。” 温玉衍看了他一眼,没说话。 温玉衍如今已是宰相,在朝中地位很高。他说:“咱们现在这个皇帝,可以说是励精图治,夙兴夜寐,让人挑不出一点错来。唯独。。。” 陆沉舟眼皮一颤,抬眼问:“唯独?” “唯独不肯娶妻立后,后位空悬可不是什么好事啊。” 温玉衍又道:“当年静王谋逆之事,先帝其实早有预料。把沈云稚送到你那里,一为避祸。毕竟谁都想不到,娇生惯养的沈云稚会伪装成一名催收长随,随着你去那偏远之地。” 陆沉舟不语。 其实这步棋,早在当时先帝贬他到雾城的时候就已经布下来。陆沉舟说的没有错,他本就是先帝给沈云稚留的一条后路。 温玉衍说:“其二,你有帝王师之才,将沈云稚放在你身边,可受教诲,不至于荒废。” 陆沉舟捏起酒杯,烈酒顺喉而下,如刀子般割得人生疼。 温玉衍看出门道,此时也是唏嘘不已,说:“谁料。。。” 谁料他们生了情。 酒酣之时,已经是半夜。 凌云突然走进来,把醉醺醺的温玉衍抱了起来,冲陆沉舟点了点头,便朝着屋外的夜色中去了。 陆沉舟看着两人的背影,心想,温玉衍这是等到了。 第二天陆沉舟在客栈醒来,宫中来了人,是一个公公,尖着嗓子说皇帝宣他进宫。 沈云稚在花园的亭子里接见了陆沉舟,他们坐在帷幕层层的亭子里,隔着薄纱对视。 亭子外面花团锦簇,香炉里燃着沉香,桌上茶水氤氲馥郁。 内侍尖着嗓子道:“跪~” 陆沉舟要跪,被沈云稚制止了,令他在桌边坐下。 沈云稚一挥手,屏退了所有人。 亭子外,水流潺潺,虫鸣萧萧。放眼望去,皆是皇家的泼天富贵。 直到茶香散去,沈云稚才问:“哑婆可好?” 陆沉舟:“很好,上个月做祖母了。” 沈云稚又问:“阿黄可好?” 陆沉舟:“很好,去年娶妻了。” 又过了一会儿,沈云稚问:“你呢?娶妻了吗?” 陆沉舟:“没有。” 沈云稚垂眸不语,又过了许久,说:“我登基之后,每年都开恩科。” 陆沉舟不语。 沈云稚又说:“我物色了好几个品行兼优的人,可以去雾城替你。” 陆沉舟明白他的意思,却不接话。 沈云稚似乎早料到他的反应,问:“所以雾城只是借口,是吗?” 陆沉舟不语。 沈云稚声音带着水汽,心如死灰一般问:“可我呢?你就打算让我一个人在这冰冷的皇城待着,是吗?” 陆沉舟喉咙酸涩,依然一言不发。 沈云稚声音近乎哽咽,问:“是哄我的,是吗?” 你说什么时候没有雾城这种地方了,就回京了,都只是为了哄我,是不是? 陆沉舟说:“你该听御史台的,早日立后,绵延子嗣。” 沈云稚无悲无喜地看着他,默然不语。 一个帝王的爱太过沉重,陆沉舟这般心智坚硬的人,在他的目光下都忍不住低下了头。 天下不止一个雾城,却只有一个陆沉舟。 沈云稚除了放手,再也没有别的选择。沈云稚无法责怪他,他为的是自己的江山。 在天下大同这四个字面前,他们只能做圣人。 陆沉舟没有在京城多做停留,几日后就回了雾城。 还是那辆牛车,还是那头大青牛,慢悠悠地在路上走,每一声蹄响都是陆沉舟的哀思。 陆沉舟回到雾城,经常夜不能寐。雾城终日雾气弥漫,什么时候看,都像被困在梦境里。 沈云稚一人在冰冷的皇宫,只觉得更漏的声音更吵人了。 每每夜深人静,他独自在寝殿听更漏。不止一次地想,如果我是个昏君,他是个佞臣,就好了。 可是先帝曾说,陆沉舟是苦臣。 一个苦字,道尽了陆沉舟的风骨,和他注定要受的磋磨。 沈云稚坐于高堂之上,而陆沉舟则游走山川之间,深入贫困之地。所见所闻皆在胸间,所思所想落于纸上。 又是一年过去,太后随先帝去了,沈云稚成了真正的孤家寡人。 太后薨逝的丧钟传遍全国,陆沉舟看着皇宫方向,想着那个人此时此刻的情形。 张了张嘴,才想到这么远,他如何能听得到? 锥心刺骨之痛。 这年七夕,沈云稚在皇宫独自观星,想起父王母后,又想起在雾城的陆沉舟,他身边是真的一个人都没有了。 他很想念陆沉舟,很想……很想…… 当年在雾城的那个七夕,陆沉舟一文钱给他买了三个愿望。 他的三个愿望,一愿天下清平,二愿父母常健,三愿陆沉舟…… 可以与他岁岁长相见。 他躺在空寂华丽的寝殿,突然遮眼苦笑,笑出了眼泪。 一文钱,自己当时怎么敢这么贪心?许这么多这么大的愿望。 陆沉舟教了他许多许多,却唯独没有教他,如何面对求而不得。 这也许是所有帝王都没上过的一堂课,毕竟没人会觉得一个帝王还有所求不可得。 二星遥在天,河汉东西隔。 你我在人间,南北各自默。 京城和雾城,中间隔着一道道的河,和一重重的山。 夜深人静时,他们也会望着同一轮月亮默默垂泪。
第27章 云可飘过山 终于在沈云稚称帝的第八年,沈云稚时年二十六岁。御史台重磅出击,请他立后,大有死谏之势。 沈云稚不应亦不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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