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飞抱拳立下豪言,“我不会让师父失望的!” “去吧。” 他的身上还残留着这个年纪可笑的天真幼稚。 阿飞跟在裴曼卿身后,怀着希望,回头看了一眼逐雪。 酒楼喧闹声散尽,逐雪那张冷峻的脸忽然就看不见了。 逐雪没有在看他,反而在看窗外的雨。 他眼里有一种神色,让阿飞想到十年前他被逐雪买下来的那个傍晚,他静静地看着自己被压在石头上无助地流泪,空中扑下簌簌的雨丝。 阿飞有些微不可见的失望,转过头,身影渐渐消失在沙沙的雨声中。 静如死寂的街上空无一人,只有一个年轻人和女子踩着水塘一步一落的脚步声。 在堂内吃各种鸡肉炖蘑菇的人们各说各话,透明的雨幕隔开了两个世界。 山庄远在青山外。 阿飞跟着裴曼卿一路离开开封,绕出城郊,爬过山坡,拨开杂草,来到一处枯败的山涧,环顾四周,鸟尽泉绝,无一人往来行迹,阿飞见此景象微微犹豫了一下,停在远处忍不住开口:“裴姑娘,我师父为何叫你带我来这里?” 裴曼卿笑得漫不经心:“你怎么不早点问你师父?” 阿飞闻言怔住,道:“我师父不喜欢我问东问西。” 裴曼卿道:“难道我就喜欢旁人问东问西?” 阿飞讪讪低头,他没和女子打过交道,也不知道说什么得罪了她,只好快步跟上前去。 又走了一段路,天阴得看不清方向,二人遇到了一条暗色的河,裴曼卿招呼来船夫,那船夫生得丑陋骇人,枯瘦的手里攥着银钱袋,晃了几下,裴曼卿冷冷地从怀里掏出一盒子胭脂递给他,他这才沙哑着嗓子开口:“去哪儿?” “十月楼。” “上来吧。”船夫这才点了点头。 阿飞下过好几回山,却未曾听过十月楼这个地方。 他着冷风里站着,转眼望去,月华如水照在美人脸畔,裴姑娘只穿了件薄薄的单衣,坐在船头,并不搭理阿飞,反而用手试了试这河水的温度。 不知裴曼卿试到了什么,终于收回手来,叫船夫停在岸边。此时已经是酉时三刻,阿飞回头一看,已然不见来时的路。他记挂着师父,忧心忡忡地跟着裴曼卿继续走,好不容易才到了目的地。 眼前是一座高高的漆黑的阁楼。 楼并非由木材所制,而是某种泛着银光的玄铁,铁上密密麻麻排布的符号粗看是花纹,细看之下,上头刻着的符文极其诡谲,像是教派的圣经,遍布着这座楼上每一个角落。这里诡异得厉害,阿飞不多看符文内容,微微闭着眼,右手摸上身后的刀。 往上走时,墙壁里居然传来了鸟的歌声,不知是百灵还是布谷,发出来的音调诡异刺骨,像一个人被迫吊着嗓子,阿飞听得脊背发凉,却听裴曼卿忽然问他:“你可知这里为何叫十月楼?” “因为是十月份建造完成的?” 裴曼卿笑了笑,“你知道十年前的三月这里还是战场么?这座楼是着隔年六月才建造完成,那时是战士的亡魂最虚弱的时间,也是他们怨气最重的时候。”
第4章 是父子就来砍我(2) 阿飞问:“刚才的歌声是《子夜归来曲》?” “看来你师父弹过这首曲子给你听。” “师父只弹过这一首。” “那也足够了。”裴曼卿回头看了一眼阿飞,笑道,“将士们打仗只喜欢听这一首曲子,不过你这几年活得单纯,日夜只对着你师父一人,没有经历过厮杀,恐怕不会懂得那么明白。” 越往深处走,曲子的音律越明显,裴曼卿也在哼着这样的音调,子夜归否?羌若水流,乘桴于海,顺朝而拜··· 阿飞咬着牙,凝神静气摒弃杂音,依然不免收到影响,额头隐隐作痛,这座楼看似只有两层,裴曼卿开了机关,深入地底之后有足足十九层,如果至上而下仔细观察,那便是仿若人间地狱的景象。 “进去吧。”她用钥匙开了最高一层楼的铁门,声音带着威压。 这座监牢布置简单,除了一个水桶和草垛,连一扇窗户都没有留,右墙角则放着一根烛火,见不到人影。阿飞很听话,推门走进去,却走黑漆漆的角落里听到了锁链相击之声。 黑暗中一双枯槁的手弯曲着直朝来人抓来,阿飞躲闪不及,下意识拔出刀来框框啷啷砍在铁链上。这时,不知哪里来的烛火全亮了起来,照得对方一张脸沟壑纵横。他像失去了说话的能力,一直呜呜怒吼着。 借着烛火,阿飞看清楚了锁着的人,是个长脸,平眉,长相被团在一起的胡须头发遮住的老人,身上只有一件单薄的囚服,可是囚禁着他的锁链却淹没了他这个人,他的脖颈,手脚,腰上,全是玄铁打造的链条,坚硬无比。他的手脚甚至因为长年囚禁变了形。 老人一阵眩晕后才能辨得清人像,一看见阿飞的脸,突然激动地双手大张扑过来,可是他的动作过于猛烈,结果气力不支,双腿倏然跪下。 不知道为什么,只是看着阿飞,老人就忽然留下了眼泪。 那段诡异的歌声总算消停了些,一时间,老人的哭声在这安静的牢房里愈发明显,低低的哀泣像楼外细雨一样,没有消停的时候。老人急切地想要握住阿飞的手,阿飞立即握着断水横陈身前,刚想问他的任务是不是要杀了眼前这个老头,可是一回头,门开着,裴曼卿早就不见了。 冷风杂着老人沙哑的哭声,鬼气森森。 阿飞心里不太舒服,这和他预想中的比试大相径庭。 他不敢贸然行动,握着刀靠近眼前的囚犯,老人手脚孱弱,捧着手腕的锁链递到阿飞面前,示意他砍断它。 阿飞还没搞清楚眼前状况,师父不在,裴姑娘不在,手上重如千斤的断水刀时刻在提醒他,他没办法一个人行事。 “你是谁?为何被关在这儿?”他问,“你就是我师父要比试的人?” 老人指着喉咙,一张嘴,阿飞心里一震,原来他的舌头早就被砍掉了,根本不能发声。 环顾四周,这间牢房连稻草铺都没有,地上破口的碗里只有些黄水和吃剩的食物。 阿飞和他比划:“你在这里几年了?” 老人比了一个十字。 阿飞轻轻叹息,心中不忍。老人已经被折磨得不似人样,手脚嶙峋,背始终弯着,像上面压着一块儿大石头,想必吃了太多的苦。从口袋里掏出止伤口的药,阿飞弯下腰,在老人肉眼可见的血痕上涂抹,老人没有拒绝,泪水涟涟。 听见他的哭声,阿飞不知怎么的,自己也开心不起来。 “老伯,你放心,我师父定是叫我来带你走的,他叫逐雪,你认识么?他有没有告诉你我接下来该做什么?” 听完后老人却突然摇头,他拉起阿飞自己用手在空气中写字——快跑! 光写还不够,他甚至用尽力气推搡着阿飞,试图将他从这间屋子里推出去。 阿飞却把此次见面当成了历练,知道老人是被关得太久了,谁也不相信,又害怕他单枪匹马,恐怕有危险。 他刚要说话安抚对方的情绪,门外忽然有人在叫他,原来是裴曼卿。 “阿飞。” 阿飞这才松一口气,忙过来问,“裴姑娘,这里是怎么回事?师父到底想叫我做什么?” 裴曼卿看他手里的药:“你呢?别问你师父叫你做什么。你自己想救他,还是杀他?” “这个问题重要么?” “决定着你的生死。” 阿飞疑惑不已,还是说道:“自然是救。” 裴曼卿古怪地笑了笑:“如果你眼前这个人杀了无数人,十恶不赦,被关在这里十年本就是他的惩罚,你还要救他吗?” 阿飞犹豫了。 他摇摇头,“那我不会救。” 听到这里,老人眼神一黯,眼神还在两人之间逡巡。 “可是裴姑娘,他是好是坏,私刑无法盖棺定论。既然师父要他,又犯下了许多错误,不如将他带去官府,律法会给他公正的审判。” 裴曼卿又笑了,“风逐雪这样的人,怎么会有你这种张嘴闭嘴公平正义的徒弟。” 阿飞眼神明亮,不闪不避:“师父是什么样的人,我就是什么样的人。” “是吗?”裴曼卿拍拍手,牢房的路就开了。 阿飞不知道裴曼卿如此好说话,抑或是有什么别的目的,只听她道:“我的任务完成了。你既然要救他,就用你手里的刀砍断锁链吧。接下来我带你去见你师父。” “没有钥匙?” “没有。”裴曼卿顿了顿,别有意味道,“他身上的锁链锻造的时候就没有留锁孔。” “你们原本打算把他关一辈子?” “不,天下只有一把刀可以劈断黑玄铁。” 阿飞脱口而出:“断水?” 裴曼卿笑笑:“我等你劈断它,可是等了十年呢,等得我人都老了。” 阿飞不解,逐雪手中就有这把刀,为何要把这个老人留在江海一客关了十年,十年后的今天才叫他劈断这把锁? 他抬起刀,用尽全身力气一刀劈下去,果不其然,看似坚韧的锁链咔擦一声就断成了两半。这是他第一次用断水刀,轻松得出人意料。 阿飞牵着老人的手,老人却还缩在墙角,怎么也拖不动。阿飞急着和他解释,却听见裴曼卿直接说:“你不走。他现在就会死在这里。” 老人霎时间就僵住了,低眉顺眼,佝偻着背,任由阿飞扶着他一步步走出去。 裴曼卿带了三四个人陪同上路。 这条路却不再是来时的路,是一条崭新的路。 光明来得太突然,格外刺眼,老人不自觉闭上双眼。苍老褶皱的手像枝干秃瘪的老树根,紧紧缠绕着阿飞的手臂,遇到山路不平磕碰之处,还时不时动动手指提醒阿飞。阿飞自小没有父母照顾,一直和师父相处,师父年纪又不是太大,这位年长的老人处处护着他,难免让他泛起恻隐之心。 见裴曼卿走在前头,他在回去的路上还在和老人比划——你放心,我师父人很好,你的事会合理解决的。 老人脸色苍白,嘴唇还在微微发抖,并没有表态。 阿飞推测,逐雪叫他来救出老人是第一道关,现在才是真正比试的开始。他心里重新燃起了斗志。 天色已晚,前面有一处茂密竹林,裴曼卿也没有停下来的意思,手中举着火把走进了黑暗之中 阿飞见老人腿脚不好,浑身发汗,提议先歇一歇。他自己也有些口渴,靠着树干解下水壶,还喂给老人几口。 就在这时,后方隐隐传来马蹄声。 越来越近。 马蹄本不该在这个时候,这个地方出现。 裴曼卿皱眉,手里抓着一把短银剑,叫其中一名手下去打探情况,其他人停在原地按兵不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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