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人…… 武垣弄乱了房间后,扬长而去,直奔平康坊。 “——哟,这不是十三郎?” 武垣看到偶遇打招呼的人,晦气两个字差点滚出嘴边。 李骞,出身赵郡李氏,五姓七望里的世家,虽跟皇家陇西李氏的李不一样,往上追溯几百年也是一宗,因陇西李氏称帝,越郡李氏跟着沾了不少光,世家排名都往上挤了,对李氏自也忠心不二。 李骞领十六卫中左骁卫,职中郎将,和大理寺常有往来,时不时会调往帮忙监察,难免跟内卫行事相撞,常有磕碰,他又自恃世家出身,高人一等,要优雅有风骨,君子能动口时不动手,又要压内卫一头,迫人臣服…… 倒是想的美。 “十三郎中郎将之尊,何故来这种地方?”李骞衣袍清贵,气质也清贵,说话慢条斯理,世家养出来的风度,不刻意炫耀,也彰显了高贵。 武垣视线滑过平康坊随风摇曳的红绸:“世家之足,不也踏了贱地?” 你家规矩那么足,不也来了? 二人对视,彼此心知肚明。 大前天,圣人微服出宫,归来后少了块玉珏,玉珏环形,乃精致小巧款,本不起眼,奈何回宫后面见太后,在太后面前露了怯,嘴一秃噜,就主动言说丢了块玉珏。 太后武氏,先帝时就帮忙摄政多年,一度地位和先帝相当,尊为天后,而今先帝薨逝,儿子继位,成了中宗帝,她仍然牢牢把控着朝政大权,没往外放一点。 中宗帝太子当了几十年,一直被母亲牢牢压制,做太子的年月基本都在‘闭门读书’,不被允许接触朝政,他现在已经登基,朝中也有请太后还政之声,他怎会不想努力一把? 奈何能力有限,他不像母亲那般有魄力有手腕,也没那么大胆子,不敢大大方方行事,只偷偷摸摸搞点小动作,太后就更看不上,母子俩的相处气氛更为紧张,对谁想干什么事,也是彼此心知肚明。 这块丢了的玉珏,想必就是个信物,中宗帝悄悄结交某个朝臣或世家力量,谈了什么交易,予出去的,可现在他说丢了,底下可不就得找找? 此刻这东西在哪出现,在谁手里……就很有意思了。 李骞:“圣人太子时期就孝顺懂礼,登基后亦倚仗太后多矣,一点小事,十三郎都这般忍不得?” 问的是武垣,实则是太后,谁不知道武垣是太后最喜欢的侄孙? 武垣老神在在:“丢东西自然算不得什么大事,被谁得了才是——胆敢私藏圣人用物,可是杀头的大罪,李三郎不也觉得如此?” 不觉得,你找什么? 李骞:“寻找失物而已,非内卫之责。” 武垣:“也不是你左骁卫狗拿耗子,该管的闲事。” 李骞笑了,温文尔雅,一个武将,倒有着儒生的风雅气度:“可我听闻,枫娘子那边,其父至今连尸体都不让看,悲恸难抑,言最恨人逼迫,你不会觉得你能成功吧?” 别人不吃硬,许会吃软,这一套,他可比武垣擅长多了。 武垣哦了一声:“你的狗去过了。” “什么狗不狗,说的那么难听,”李骞笑意更深,“世家之尊,总有人自愿为我奔走,十三郎你就不一样了,众叛亲离孤家寡人——” “砰——” 武垣的回应是,突然欺近,迅速掠过他,指弹剑出鞘,剑光一闪,干脆利落杀了一个他背后的护卫,护卫身死倒地,连挣扎都没来得及。 “可见世家太大了,防卫不怎么严实,竟混进了不安好心的刺客死士——” 他掌中剑轻转,挽出漂亮的剑花,刷一声归鞘,微笑颌首:“不客气。” 李骞:…… 李骞快要气死了,家大业大的,谁家没几个别人埋过来的钉子?这个他专门放在跟前养着,就是想用来钓鱼,竟然被这么杀掉了? 武垣转身就走,扬了扬手上的荷包:“谢礼,我自取了,不必觉得欠人情。” 李骞摸了摸空了的腰际。 你倒是会挑!荷包上有玉,荷包里有钱,你哪儿学的小贼手艺! 眼看着人影远离,李骞不甘心极了,扬声道:“还忘了恭喜你!” 武垣没理。 李骞继续:“你众叛亲离,臭名昭著,连辅兴坊的家都回不了,只能委委屈屈在永宁坊置个四不像的外宅,听闻怨声载道,不得人心,能止小儿夜啼,今日回外宅却人人问好,目光殷切,看来是得人心了,还要多珍惜才是!” 武垣从不理这些阴阳怪气,邻居们态度转变必然事出有因,外人都知道了,他能不明白?邻居们殷殷问候,期盼他回去?笑话,他十三郎什么时候听过别人的话了? 怎么不说以前这群人都盼着他不归家呢?他偏不回去,谁如了他们的意谁是狗! 但气人还是要气的:“多谢三郎提醒了!” 李骞:…… 谁提醒你了!老子是在嘲笑你你不知道么! 永宁坊,陈老头铩羽而归后,冲着年轻后生们好一顿不分敌我的输出,最后和大家一起仰望湛蓝天空,挨个排排坐,我的十三郎哟,鬼见愁哟,你到底什么时候回来,快点治治那个小崔郎君! 崔芄并不知道有人想治他,带着屠长蛮,于未时准时到了姜宅,正在面对姜家族人的质疑。 无它,小殓非常重要,也非常特殊,要沐身的,灼娘子一个姑娘家,尚未出嫁,怎么可以让外男碰!而且这外男还带了个黑脸壮汉,长安城谁不认识这泼皮! 屠长蛮摸了把脸,感觉自己被针对了。 他当下就想出声问候对面这老头的爹娘,崔芄一个眼神过来,他硬生生憋住,噎的翻了个白眼。 没办法,谁叫来之前跟这小郎君约法三章了,未得准许不许说话呢?崔芄说了,只要今天全程听指挥,不保证他一定升官发财,但保证下次见面,一定让十三郎记住他。 真是信了这小白脸的邪,怎么不知不觉就答应了! 不过这崔郎是有点邪性,听他的话,的确有收获,不听他的话,还真倒了霉,这回就是真能成……升官发财算什么,只要能让十三郎记住他,康庄大道且有的走呢,要什么前程没有! 他果断闭嘴,当面前这口沫横飞的臭老头不存在,心说你个老不死的等着,老子真生了气,你家没报案又怎么的,老子想查就查! 崔芄看着这位族老,浅浅颌首,好说话又懂礼貌:“您说的是,的确不太合规矩,昨日情况紧急,我方才应邀而来,为灼娘子整身,既已做好,没必要让逝者再受罪,我便检查一下昨日所用材料是否干了,看能不能帮忙上妆,其它诸事,若您及几位族老愿意,可亲自出手,我便退在一侧,全逝者体面,不知可否?” 族老们气势压过了人,让小辈乖顺了,得了面子,自然满意,假叹小辈们不懂事,就得咱们这些老东西帮衬着点,一会儿乖乖站一边,看着他们来。 屠长蛮急了,杀鸡抹脖子的给崔芄使眼色。 咱们干什么来了!灼娘子的死有疑,咱们不近身盯着,失了线索怎么办,怎么可以退居一侧呢! 崔芄对族老们应声说是,表情平和,始终安静,什么都没和屠长蛮说,也没看他一眼。 屠长蛮却莫名其妙的被安抚了,这么成竹在胸,胜券在握……是提醒他稍安勿躁,不要着急? 行吧。 反正这不是他的场子,屠长蛮退居一侧,看崔郎怎么表演。 转过屏风,是放在木板上的灼娘,和守着他的康氏姜年母子俩,母子俩守灵自是心甘情愿,一步都不舍得离开,族老们却是头一回看到灼娘的样子。 身上倒是没有下人们传言里的塌陷可怕,瞧着挺完整,但那脸是怎么回事,怎么左右不一样,左脸上那是什么,黄黄土色,是泥?额头和右脸青青紫紫,是摔到石头了? 不是说都修补好了么,怎么还这么吓人……不,修补的确是修补好了,尸身完完整整,是个人,可左右阴阳,明显感觉不协调,不协调就会觉得诡异,觉得害怕…… 本应该上前的族老们齐齐束手,悄悄放下刚刚撸好的袖子,没人上前。 崔芄袖子却已经绑好:“那我开始了?” “你来,你来。”这下没有人再阻止,甚至主动让出了一条路。 屠长蛮:…… 你果然是懂怎么让人闭嘴的。 崔芄同样要了一盆温水,架凳,先是检查了放在逝者体内的支撑材料有没有晾干,先前做的防□□渗出隔挡够不够结实,需不需要换,才将带来的帕子润湿,替逝者进行小殓仪式的沐身。 一般自然死亡的逝者,这项工作确由亲人完成,但灼娘子情况比较特殊,经过填塞处理,别人来反而容易破坏,崔芄就得心应手很多,因昨日在处理过程中已经细心清理过,今日的沐身,更像是一个仪式,而非清洁,不用暴露灼娘子身体,手持帕子伸进衣服里,就可进行。 之后更换小剪刀,给逝者修剪指甲,手指脚趾,全部修剪成平整干净的样子。 然后是梳发。 崔芄见过灼娘子,昨日也提前询问过其母康氏,决定为其梳她平时惯常喜欢,也很适合她的发式,交心髻。 梳篦通发梳顺,修长手指灵活在发间穿梭,分出两股梳起成双发髻,两髻中心各留一缕头发,绕髻交叉盘旋,成型饱满对称,更衬女子发密颜娇。 将发饰一一别上后,崔芄放下梳子,开始上妆。 逝者血气不在,皮肤失去水气,会很干燥,不易上妆,他先用温热毛巾为灼娘子敷脸,细细擦抹上自制面脂,才拿出妆盒,为其上妆。 先是不同颜色的底膏,用很细很软的小刷子,上到不同颜色的皮肤上,少量多次晕开,慢慢的,灼娘子肤色变的均匀,坠崖导致的青紫看不到了,左右脸因为泥胶再塑不再诡异,颜色十分和谐,对称,上最后一层粉后,整个人已经和平时感觉无异。 螺黛绘眉,唇脂丰描,胭脂染颊…… 崔芄动作始终不疾不徐,整个房间也鸦雀无声。 待他成妆,让开,众人呼吸一滞。 黛蛾眉,琼脂鼻,桃花面,微笑唇,妆感并不重,并没有大红大绿,唇色和颊色都是带着橙的粉色,很淡,只是看起来丰盈饱满了,充满鲜活气。 这就是平日的灼娘子,在最阳光明媚的清晨,精神抖擞的起床,简简单单整个妆,和家人打了招呼出门。她应该意气风发的去和掌柜们谈生意,约三五好友踏青骑马偷偷品个酒疯一疯,或眼眸如水羞涩的会情郎,而不是安静的躺在这里,人生里只剩最后一面给家人。 或许这就是最后一次,最后一妆的意义。 时光无情,太能拿走东西,过往的情,过往的仇,过往的轰轰烈烈,过往留予亲人的记忆。仪式的意义也在这里,你总会记得,总会想起在这样的日子,这样的天气,这样的时光里,你曾送别这样妆面,这样明媚鲜妍的灼娘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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