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衍心里有些烦乱,他才到上京几日,上京的达官名流已见了不下百人,这些人中有好些是六年前就认识的,虽然当时对他并不假以辞色,如今也得要舔着脸过来下跪请安。 耐着性子与他们虚以逶迤了几日,但……没有人提到他的名字。 宋居是个聪明人,这一两日他已经猜到了,周王感兴趣的并非那《溪山清远图》,而是与画有关的探花郎李默。虽然不知道两人曾经有什么过节,但显然是不好明说的事。不是仇便是……情? 见上头主家沉默了,便替主家问掌柜:“那,李公子卖了画儿,可顺利度过难关了?” 沈掌柜大摇其头:“回禀大人,这个小的不知,只是没过多久,李小郎君就犯了事,处刑之后便没了音信,也不知是进宫了还是死了。他本是上京有名的风流人物,他犯事时众人好一阵议论奚落,如今已没人再提他。殿下久不入京,不知道,如今上京已经没有这号人物了。” 宋居听了,他悄悄斜眼看了眼上首,周衍一手支着头,另一手轻轻敲着桌面。看起来是很闲散的动作,但宋居知道,周衍越是心绪难平,表面上越是不动如山。 宋居为了难,他跟着周衍前后也有十年了,六年前他就在这座府里当客卿,整日跟着周衍进进出出,但他丝毫没发现当年小世子与探花郎有什么特殊往来。怪只怪,这位主家从小就是个孤独怪癖,城府很深的人,要不然也不会年纪轻轻就统御南疆,让北唐深深忌惮。 他想了又想,随口发问:“沈掌柜,你说的新帝和李公子的事我当年也听闻一二,少年人风流事,只是既然陛下如此……爱才,怎得会听任李公子遭难,而不施以援手呢?” 宋居问完,听到上首的叩桌声停了,知道自己问对了。 沈掌柜答:“回大人,是先帝亲旨降罪,陛下也是没法子吧,但事后太子悲痛万分,和先帝当庭翻脸,严禁大家议论此事,还打杀了不少奚落李公子的人,以泄私愤……” 说到这里,沈掌柜突然捂住嘴,知道自己说错了话,惊骇地瞟了眼上首。 周衍缓缓开了口:“滕元也就这点能耐了。” 这话周衍敢说,沈掌柜可不敢听,他感觉自己衫帽底下都是汗。 宋居接着这个思路往下问:“李公子到底犯了什么事?处了什么刑?如今人在哪里,有说法没有?” 沈掌柜:“回大人,他科场舞弊,被褫夺进士出身和正七品冠带。处的宫刑,去了哪里区区小人实在不知。” 宋居心惊,竟然是这样奇耻大辱的刑法,还不如杀了人头呢,这也不合北唐律呀,到底为什么,挑了这么个刑罚? 上头的叩桌声彻底停了,宋居仿佛能感受到一股有实形的冷气凝滞在那处。 “……宫刑?” “殿下,正是。”沈掌柜似乎突然很感慨,他多说了两句:“李公子出身不好,也是寒窗苦读,点灯熬油十载考上的进士,虽然不是头三甲,但他形貌旖丽又得潜龙亲眼,那几年真是风头无两,鱼跃龙门。谁晓得,竟都是舞弊偷来的一时风光,唉……” 宋居轻咳两声,暗示沈掌柜打住。沈掌柜识趣闭口了。 周衍冷声道:“退下吧。宋居,把画换个贵重些的匣子装好,明日孤王亲自送给陛下。” 宋居作为南佑王庭的谋士,很想劝周衍不要如此行事,画是当年陛下送给情郎的,在外流落一圈,又送回到陛下面前,他见了心里能高兴才怪……现在他们在北唐的地盘上,何必去触主人的霉头。 但他敏锐地看出来,周王是故意要找陛下的不痛快,端看这两个坐在权利巅峰的男人如何为了一副画缠斗,不是他一个小小谋士能插嘴的。 是夜,宋居和沈掌柜退下后,不久书房内又入得一人,他全身裹着黑袍,看不清面目,腰间有一枚金牌,像是北唐内廷侍卫所戴的形制。 他跪倒在周衍桌案前,低声道:“殿下,卑职听令。”声音虽低,但凛然有兵杀之气。 周衍道:“养兵千日,用兵一时。你潜在内廷多年,今日要用你了。” “殿下尽管吩咐。” “替孤去查找一人,这人和新帝有关,你恐怕得查到陛下身边去才行……癸卯年春榜探花郎,李默。” 黑袍人微诧异道:“他?卑职有所耳闻,受了宫刑之后不知是死是活,陛下严令不许议论他,恐怕只有陛下亲信才知道内情。” 周衍:“速速去查,查他当年到底为何见罪于先帝。还有,如今人在哪里。”
第4章 明月夜枕难眠 深秋雨听闲谈 这一夜,周衍睡得很不好,他又做了那个梦。仲夏暴雨的傍晚,一间无人的馆里,桌案上堆满了他的书,推开,把那个红了脸的探花郎坐上桌去,然后他站在了探花郎两腿间。 他闻到探花郎身上很淡很淡的花香,不知道哪里沾到的,丝缎般的头发像无处不在的潮气一样缠着他的呼吸,又像细细地绳索勾住了他的腰。 书册倾塌的时候太阳还挂在天上,回过神来时,月已高悬。 很奇怪,周衍觉得什么滋味都没尝到,怎么时间就过去了,他觉得好不甘心。 “你在哪里?” “不说也没关系,我来找你。” 周衍轻轻拍了拍探花郎的背,本来是想哄哄他,一拍他却不见了。周衍从梦中睁开了眼,窗外也是明月中天。 周衍初遇李默时,一十四岁。李默一十七,比他个子高。 周衍出生以前,南方诸部是一盘散沙,北唐派个节度使来随便就料理。周衍出生以后,和几个大部酋首居然都是三代以内的血亲。虽然不是完全放弃内耗了,但兵戈也逐渐止息。 他们拧成一股绳后,北唐的节度使无法再节度南方,先帝感觉到了威胁,即令世子周衍上京进学受教。其实就是人质。周衍在上京呆了三年,北唐与南疆相安无事。 至于周衍回到南疆后,彻底把南疆大权敛于一人手中,那就是后话了。 周衍那时年纪还不大,从南疆到上京,每离家远一步,心里的怨气就增一分——没有人想离开亲故去上个破学。但他不说、不骂、也不写在脸上,四平八稳面无表情地坐车乘船……等抵达上京时,几乎要自己把自己憋屈死了。 周世子的队伍没有即刻进京,而是先去了京郊一处庄园休整。这个庄园是周衍祖父——最后一位文昌侯留下的产业,尚有几个可靠的旧人在打理,正是秋分时节,碧空万里,此时日头西斜,田园上凉风习习,送来谁家丹桂的馨香。 周衍在庄园门口下了马车,庄头在一旁殷勤问候,周衍心中烦闷,但仍然端着脸,听着。 忽然,他注意到远处有一个色彩艳丽的人影朝庄园这边走来。那人戴着一个竹编的斗笠遮挡秋老虎。脚步不像庄稼汉那样急匆匆的,而是信步游街般,一会儿拨弄拨弄麦子,一会儿掐一粒花生尝尝,一会儿驻足不知在看什么。 不一会儿,他走近了,穿过金黄的柿子树、踩着掉落地上的毛栗子、避开油亮的大蜜桔,从一片欣欣向荣中走来。不知为何,周衍被他牢牢吸引住了目光。 他摘掉斗笠,拿在手里扇风,露出一张粉白若桃瓣的脸来,他与拾捡毛栗子的佃农攀谈,夸这个庄子水草丰美、物产丰富,又问主家是谁,实在是非常会打理。 佃农对着周衍的方向遥遥一指,隐约是说:“原是文昌侯的产业。赶巧主家今日回京,就在那里。” 那人一抬头,正对上周衍的目光,他莞尔一笑,举步过来。 “原来周世子今日到了,拜见世子。这一路可顺遂?” 周衍道:“你怎知是我?” “小人李默,领正七品同进士,偶尔在宫里行走,因此听说过,知道小世子近日入京。” 周衍淡淡点头,在北唐的官僚体系中正七品好像是最末流的小吏,一十四岁外地来的小世子自持身份,没有与他多说。 谁知此人脸皮颇厚,十分自来熟,站定与他闲聊起来,比刚才殷勤的庄头还嘴碎啰嗦。 “这个……是荔枝吧,小人也曾吃过一枚的,好吃极了,蟠桃仙品也不过如此。”他指着一个铺满绿叶的大竹筐赞道。 周衍没理他,他断定这个混不吝的小吏很快会被庄头赶走,没想到庄头非但没赶他,还笑着迎合:“李公子真是见多识广,这荔枝可是稀罕物,平日里只上贡宫中的,这一框是我们世子从岭南带来路上吃的。” 李默:“原来是小世子路上的零嘴。” 周衍:“……” 他又看见了另一件怪东西,“这是什么果子?怎得又圆又大,好像小世子的头?” 周衍:“……”他二话不说,为了表示他不是个好惹的,取出随身佩剑一剑劈向一个大椰子,顿时椰子水汩汩流出。 李默奇道:“哇,这里面装的全都是水!” 周衍举着剑说:“……你敢不敢把你前后两句话连起来再说一遍?” 李默回想了一下自己刚刚说的两句话,没撑住捂嘴笑了:“小世子真是开朗逗趣。”庄头也陪着他呵呵直笑。 周衍:“……” 周衍大声唤仆役送他回房休息,谁知道出来迎他的是一队薄衫美貌的侍女。周衍在南疆时,祖父文昌侯管得严,只许他用小厮服侍,他见一群少女扑来,本来十分别扭,但又不想在门口应付个碎嘴小吏,于是没说什么,在侍女的簇拥下往里走。 然后他听到小吏在背后压低声音对庄头说:“世子今年十四吧?还是劝他多多固本养身吧,”他轻咳一声:“咳,现在就挥霍放纵,将来可怎么办呢?世子孤身入京,身边没个长辈,你们侯府旧人要费心看顾了。” 李默以为自己声音很小,全被周衍听了个一清二楚,他真想提起他的八十斤重剑,敲开李默的脑袋,看看里面装的是不是全是水。 庄头对那小吏十分客气,连应了几个“是”。对一个布衫小吏这么客气,周衍不能理解,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祖父口中念念不忘的礼乐之邦? 当然,得过了大约半年,周衍才知道,庄头对李默的客气,那是看在太子的面上,京中人人都知道太子爱他,只不过没人说破罢了。刚结识李默那时节,周衍对此一无所知,只觉得乱花迷人眼,流水遇高山。 第二日下半晌,李默竟然又来了。 这天上午还是晴好的,过午突然下起大雨,周衍坐在二楼高高的阁窗边,闷闷地看书,无意间瞟见庄园大门有人靠近——是那姓李的小吏。 他今日穿着宝石绿的圆领衣裳,腰间系一条石榴红腰带,绿的艳丽、红的妖娆,在山色朦胧烟雨间,格外显眼。为了方便在田埂间行走,他把袍角提起来掖进腰带里,露出两条穿中裤的长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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