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公主殿下岂是凡人可以肖想的,他得求求谢墨,求求多年同袍情谊,希望那没有良心的玩意儿能够长点良心,帮他追追人,只需要不出些馊主意就好,他的追求大计就能取得一半的成功。 奚砚在宫墙外等候多时,谢墨易了容跟在他身后,银装铠甲的长公主将军甫一露头,宫墙上吹起了长长的凯旋号角,还没等他们有所动作,谢杭第一个冲了出去,直接撞到他姐姐的眼前。 谢明妤看他这样先是放了一半的心,知道他活蹦乱跳没什么事儿,但这心刚放了一半,又想起她在边关时听到长阳殿哗变,她弟弟以身诱敌,险些命丧当场,她就又惊又怕,把人的耳朵拎起来拧。 “姐姐姐姐姐!!!疼——”谢杭龇牙咧嘴地顺着她的力道垫脚尖,他本就没有骑马,坐在高头大马上的长公主殿下比他高了那么多,更遑论这么拎着他,耳朵都要断了。 “你长本事了,谢杭,敢拿自己的小命开玩笑,你是想吓死你姐姐我吗?我让你出息些,你就是这么出息的?你怎么不提着火炮轰了北戎呢?你说说你多不让人省心,你——” 她又气又怒地松了手,谢杭捂着自己的耳朵,泪眼汪汪地看着他姐姐。 半晌,还是他姐姐先败下阵来,谢明妤躬身抱了抱他,又心惊又骄傲地说了句:“你做得对,但别这么吓唬姐姐。” 谢杭瞬间红了眼眶。 晏时悟在一旁轻咳两声:“陛下到了。两位殿下,请吧。” 谢明妤把弟弟捞上马背,三人慢悠悠走到皇宫跟前儿,谢明妤扫了眼谢墨,递给奚砚一个略带歉意的眼神。 “让你担心了吧。” “骂过了。”奚砚笃定地点点头,“这笔账我算是记下了,长公主殿下连带着这一圈人,骗得我好苦。” “找他算账,他是主使。”谢明妤用鞭柄在谢墨肩上抵了抵,然后又笑了,“行了,晚上自罚三杯酒,行吗?” “只怕要三坛呢,进去吧。”奚砚侧侧身,“陛下等候多时了。” 长公主连带晏将军本在梁州城处理战后诸事,敬王遗体先行送回了上京城,如今大军终于回来了,谢煜先带着众人祭拜了谢檐,然后谢明妤又到后宫同柏澜玉说了会儿话,直到月上中天,才是轰轰烈烈的庆功宴。 谢明妤果真很豪爽地自罚了三杯酒,晚上是家宴,谢墨不必再披着□□,就在他忙着周旋谢明妤和谢杭的时候,奚砚好不容易抓了个机会,行云流水地拽走了谢墨。 “你说,陛下究竟知不知道敬王殿下和先帝之间的事?” 谢墨转着酒杯,那双蓝眼睛盖了殷杏潭特制的薄膜,就是一双泛黑的瞳仁,但仔细看还是与正常人有些不同,瞳色偏浅,是淡淡的灰色。 看过来的时候,那双灰色的眼瞳就像是阴雨霏霏过后消散的烟云,看他时自带了三分朦胧的缱绻神色。 “其实我倾向于是知道的,小皇帝本事大得很,他都知道他好爹做的那些破烂事儿,敬王不过是他四叔,那点儿东西还不早早倒腾了个干净。” 奚砚对这个答案并不意外:“……未想过报仇?” “天家无父子。”谢墨笑得意味深长,“你看我和建衡帝,看建衡帝和谢桥,看建衡帝和谢栩。谢煜早早走上了龙椅,那么谢栩不仅仅是他爹,还是这个国家之前的一国之君,他为他做事之前,先是考量他现在的身份和他爹的身份,然后才是父子亲情。” 谢檐的事儿查个干干净净,无论他是以什么理由,都遮不住兄弟阋墙的丑闻,这不仅仅是兄弟之间的感情碎裂,更是皇家不堪的碎裂亲情,他作为一国之君,不能让这些事情再度影响谢氏皇家一脉。 更何况,人已经走了,再多的报复手段也不过是于事无补,谢煜贵为一国之君,也换不回父子亲情,所以只能将此事的影响压到最小,求一份息事宁人。 “先是身份再是本身,哪有能顺从本心的好事呢。”奚砚无奈地摇了摇头,就被谢墨抓住了手。 “现在有了。”谢墨晃了晃,“我们要走了,此后不再是奚丞相和摄政王,只是奚砚和谢墨,奚玄月和谢松烟。” 谢墨看着他眼睛一点点亮起来,忽然道:“滨州的房子,喜不喜欢?” 说起这事儿,奚砚才想起当时是“晏时悟”陪着自己逛的王府,当时“晏时悟”的处处反常还觉得奇特,不过那时他没有心力去计较“晏时悟”的不同,但现在想来,一切都有了解释。 “没仔细看。”奚砚没好气道,“你还敢提?” “不敢、不敢、不敢。”谢墨讨好道,“这次让你好好欣赏个够,如何?有很多我别出心裁的设计,这次,我一点一点讲给你听。” “哟,嘉王爷,奚大人,可让奴婢好找。”顺公公小步子倒腾得飞快,“陛下说想同你们二位喝一杯呢,结果您二位一阵风儿似的就没影了,赶紧着回去吧?” “好啊。”谢墨单手叉起腰,“我还真没和这小子真心实意地喝过酒,这次,倒的确该好好敬一杯。” 顺公公哪里敢听他家主子被这么称呼,当即就吸了一口凉气,不敢接茬,还是奚砚微微颔首,把场面圆了过去。 “有劳公公,这就回去了。” 他们二人从侧门乘着月色归来,谢煜刚和他六叔喝完三杯,酒意上头,看什么都有些朦胧,望过来的时候,正巧谢墨不知和奚砚说了什么,奚砚仿佛瞪了他一眼,随即又无可奈何地笑了起来。 谢煜执杯的手就这么顿住了。 他人生不过才刚刚开始,短短十二年里,却精彩得仿佛过了大多数人的大半辈子。因此,他自诩与同龄人相比能够看破了很多事,但奚砚那样纯真的笑容,却是他这十二年里见过少之又少的东西。 不止是奚砚,这宫墙下大多数人笑起来都假模假式,带了三分算计和谄媚,就算是他和柏澜玉,除了母子情分之外,还有什么一直隔着一层,朦朦胧胧的,他试图伸手戳破,却总是窥不破。 现在想来,是身份之差、君臣之礼。 可奚砚和谢墨对视时,那眼中的情意作不得假,如从侧门外倾泻而下的月光,浅薄又澄澈,如梦似幻,如梦幻泡影。 他放心了。谢煜攥紧了酒杯。 其实他不是不犹豫的,对于将解药送给谢墨,解了他的朔望月就相当于解了他的镣铐,午夜梦回的时候,他也有过一瞬间的悔意,想着做什么仁君呢,做到最后连位子都丢了可怎么办。 可这一刻,他觉得他再也不会后悔了。 为了他难得窥见的人间真情,为了今晚的月色正好,为了手中的醇香酒液。他再也不会后悔了。 他和他的老师和七叔碰了杯,真心实意地问:“可想好了哪日启程吗?” “明天回去收拾收拾,左不过三四天吧。”奚砚一饮而尽,恭敬道,“此去除了逢年过节,怕是难得相见,陛下珍重自身,朝中大事难以抉择,与列位臣工多加商议,不可急躁,不可意气用事,一国社稷系于一身,陛下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朕晓得了,多谢老师,老师所授朕受用一生。” 谢煜转头看向谢墨:“七叔就不想说些什么吗?” “都不叫我七皇叔了,想来确实是亲近了几分。”谢墨深深地看向他,“我走以后,上一辈的恩怨算是烟消云散了,皇上,前路犹长,不要被过往迷雾遮住了眼睛,你会是一个好皇帝。” “记下了。”谢煜真心实意地笑,不知为何眼中就潮湿了,“想来,老师与七叔启程那一日,一定是个好天气。” “怎么?陛下还会看天象了?” 谢煜傲倨道:“朕是天子,一言九鼎,言而有信。” 没头没尾的几句话,却让几个人相视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不知真是谢煜的诚心感动了上天,还是钦天监提前透露了什么,总之奚砚与谢墨启程的那日,阳光明耀,万里晴空,奚砚和谢墨骑在马上,终于要堂堂正正离开这个地方。 这次站在城头送行的人换成了身穿便装的小皇帝。 他像是代表着旧时岁月,站在城楼上看着那两个人出了城门,渐行渐远,走向一望无际的未来。 奚砚拉着谢墨的手,忽然在城外停下了脚步,回头看,还能看到谢煜的身影。 谢墨问:“怎么了?” 奚砚一笑,抬手朝着上京城遥遥一指:“看,过往阴翳,红墙困锁,再也不在我们身上了。” “松烟,我们自由了。” 【作者有话说】 还有一更正文完结~
第88章 同途 从上京城到滨州这条路,来回都算上奚砚一共走过三次,每一次的心情都不大相同,可这是唯一一次他以一种极其悠闲的心情漫步在这条路上。 山间的光影与鸟鸣、清早的朝露与晨辉、黄昏的烟云和晚霞,世间千般万般景色交映成趣,天大地大,终于不再限于那四四方方的红墙之内。 他深深地、贪婪地吸了一口属于山林中清新又丰沛的空气,整个人从头到尾、连手指关节都是放松的。 谢墨策马跟在他身边,瞧着他的样子笑:“奚大人是没出游过吗?怎么还跟个小孩子似的看什么都新鲜。” 奚砚斜睨了他一眼,叶片遮蔽的天光透露了一丝倾泻下来,好巧不巧落在他的眼尾,风华瞬间都在那一颦一笑里了。 “这算出游么?”奚砚反唇相讥,“这算接人回家。” 谢墨撩人不成反被将一军,当即连脖子都红了,期期艾艾了半天,才不大好意思地别过头去:“……奚大人进步了啊,现在说情话都不需要做准备了。” “这算情话么?”奚砚笑得愈发得意,“我是在说实话。” 就是这样!就是这种话才撩人最为无情,戳心最为致命。 被撞了个满堂彩的摄政王殿下做了一个捧心的动作,以此彰显自己要被奚砚“实话实说”的甜言蜜语撞碎了。 走走停停,这一路也没怎么着急,谢墨卸下了□□,揭下了眼睛里的薄膜,悠闲自在地且停且走,看见林寒涧肃的地方,他就兴致勃勃地拽着奚砚去钓鱼,奚大人据理力争跟他讨论这种地方不会有鱼,谢墨不信,结果他俩架着鱼竿钓了一下午,除了干草什么都没捞着。 就这么游玩着回到滨州,知州的心都快要操碎了。 他早早接到了上京城的旨意,奚砚带人归滨州,务必安排妥当,不得有误,他一看关于嘉王府的事情头就大,当即又派出了一堆人去接,结果一等二等没等着,就在他以为这路人不会又在路上出什么意外的时候,这些人终于在滨州边境冒了头。 谢天谢地,死里逃生的愉悦让知州险些撅过去。 月上中天,灯火通明,嘉王府里面一切如旧,奚砚本是抱着必死之心离开的,却没想到有朝一日居然能带着谢墨双双平安归来,一时间百感交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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