奚砚前脚离京,后脚上京城就风云变幻起来。 奚丞相辞职离京、摄政王战死沙场,十三岁的天子提前亲政,身后只剩下一个文官出身的太后柏澜玉,多如雪花的朝政纷纷扬扬洒下来,压得小皇帝根本喘不过气。 深夜,庄王府上下熄灯,有人趁着夜色秘密进了府邸。 谢檀在等他。 那人一身夜行衣,扯下面罩后赫然是北戎人的长相,说话动作都带着些北戎特有的粗犷。 “我家王上让我来问王爷一句,这就是王爷所说的时机?” “没有比这更好的时机了。”谢檀抚摸着桌上一方印章的玉座,半边脸都隐在黑暗里,“谢枕、谢桥、谢栩、谢墨、奚砚……一个十三岁的娃娃能懂什么,总得让他的五叔帮帮他。” 北戎人听得一知半解,微微偏头,露出了一个疑惑的目光。 “小皇帝生辰快到了。”谢檀思忖道,“这些日子亲政小皇帝怕是也感觉到力不从心了,朝堂上物议如沸,如今快到皇帝万寿节,北戎也可以奉上一份大礼,待内忧外患齐齐上阵,朝臣便知道还是需要一个摄政王。” “本王自会做主,将谢明妤驻守的北方一线,以梁州城为首,划给北戎,同样的,希望北戎王殿下记得自己的承诺,在本王出任摄政王后,见好就收。” “我们北戎王一向说话算话。”北戎人露出了些笑意,“也希望庄王殿下言而有信,共谋大业。” “放心吧,晏时悟扶棺回京,后又护送奚砚去了滨州,依着奚砚的性子,不可能不赶他走,但是当然了,晏时悟想回到北戎,自然也没那么容易。届时,谢明妤失了一条臂膀,之前的鏖战又让她元气大伤,求和是必然的。” 谢檀摩挲着玉座上的兽首:“该轮到本王了。” 与被建衡帝寄予厚望的大哥谢枕和三哥谢栩不同,谢檀的地位在诸位兄弟中算是个不上不下的存在,他没有那么尴尬的身份,像谢墨从出生就被抛弃,也没有那么显赫的地位,老二老三在南郊围场撕得那么厉害,也没把他怎么样。 可他又与老四谢檐和老六谢杭不同,谢檐是谢栩的左右手,文质彬彬、温文尔雅,而谢杭虽然老实懦弱,却有个亲生姐姐,当个宝似的疼爱着。 后来,就连谢墨都有了人关切。 只有他。 他生母只是个贵人,与其他人的母妃相比,在后宫并不起眼,他一出生就被迫抱去了贵妃那里抚养,贵妃病逝那年他不过才六岁,又被领到宸妃宫里,后来宸妃也死了,他又被领到娴妃奚清寒那里。 他就像后宫中一条流浪狗,四处漂泊,没有归处,等到他好不容易等到奚家倒台,奚清寒入了冷宫,他想回到他母亲身边,才发现他母亲已经病入膏肓,时日无多。 他无挂无碍、无亲无友,在这深宫中,能斗又不能斗,能争又不能争。 等到谢栩病危,传遗诏将摄政王之位留给谢墨时,他多年隐忍的妒火与难过,在这一刻轰然爆发。 连个不祥之身的谢墨都能走到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为什么他不行?他不像老二那么愚蠢莽撞,也不像老四那般无欲无求,更不似老六那样憋屈无能,他有着名正言顺的出身,还算不错的资质,为什么摄政王不是他? ……就因为奚砚? 狗屁。 他那一刻就发誓,终有一日,不计手段、不计代价,也要将那位子抢来,从此再不受人调遣,他要随心所欲,只为自己高兴。 再说……都到这一步了,距离那龙椅,又不是很远。 他这样想着,手下的动作不留神狠了些,兽首就好像在他指腹下张开了口,变成了威风凛凛的金龙。 “还有一件事。”他叫住了转身欲走的北戎人,“有个人快回来了,你帮我在半路拦住他,动作干净点儿,不必留了。” 北戎人露出了个疑惑的神情。 谢檀定定地看着窗外漆黑的夜色:“他叫乔松轩。” 时间飞逝,转眼到了二月。 上京城的花都开了,贺礼一车一车地送入皇宫,上上下下都在筹备谢煜的万寿节。 奚砚也备了份礼,是滨州当地有名的画师画的一幅山水画,素雅别致又别有风骨,谢煜把画轴卷上,递给一旁的小太监。 他转头,轻叹了一声:“老师终究还是怪着朕。” “否则他就不是奚砚了。”柏澜玉用杯盖拂了拂茶叶,抿了一口,“皇帝,一切可妥当?” “母后放心,一切都井井有条。”谢煜面向她蹲下,“不过,母后要不要去梵宁寺避一避,那里是佛门净地,又有四叔在,有什么事想必也不会吵到那里去。” “哀家是大雍太后,是你的母亲,若旁人真有心,哀家一举一动都在别人掌控之中。”柏澜玉爱怜地摸了摸他的头发,“哀家哪里都不去,哀家相信,皇帝会马到功成,一切顺利的。你父皇也在看着你。” 谢煜扬起脸:“朕一定会的。” 二月末,夜色沉,万寿节。 规制是按照往年的惯例布置的,只是今年没了一左一右两个首座,谢煜目光淡淡一扫,又若无其事地收回目光,举起酒杯示意众臣同庆。 柏澜玉端坐在他身后,含笑喝了杯酒。 “诸位爱卿辅佐皇帝辛苦了。”她朗声道,“皇帝年幼,朝政之事还有劳诸位多多挂心,凡是皇帝考虑不周之处,也可禀报哀家,一同商议。” 众人道:“多谢太后体恤,我大雍千秋万代,国运昌隆。” 柏澜玉一笑,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庄王悠然自得地坐在那里,一同饮了酒,就听下人走进来俯首在他耳边轻声禀报。 “晏时悟回京了。” 谢檀手微微一顿,随即放下了。 晏时悟而已,皇帝没有下诏,他公然回来便是意图不明,且他在京中兵权已消,回来能干什么?白送他一条命吗? 谢檀拎起筷子,心情颇好地吃了几口。 面前舞姬已经开始跳起了舞,其乐融融、觥筹交错,大殿里的暖香令人沉醉又惬意。 好戏还没开场呢。谢檀戏谑地想。 “给你,揭下面具的药。”宫外一角,殷杏潭将小瓶塞到谢墨手中,想了想又在对方抽手之前按住了他的手腕,“如今和你的计划不一样,奚砚还在滨州等你,你惜命些。” “能活着谁愿意去死。”谢墨笑了两声,“我会努力重新站到他面前,殷大人,谢了。” 殷杏潭摆了摆手,眼睛倏然直了。 谢墨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大道上一片空寂,什么都没有。 “怎么了?” “我……好像看见了承端?” 一辆马车乘着夜色一路进了皇城,里面的人一亮腰牌,当即被侍卫放行,待到里头,里面的人穿着大氅下车,理了理衣襟,直直冲着歌舞升平的长阳殿走去。 “下一位——” “吱呀——” 宦官宣读贺礼的声音被开门声打断,谢煜疑惑抬眼,顿时愣在当场,就连谢檀都下意识撑住了桌面,一错不错地看着来人。 两侧高大的殿门推开,本该深处千里之外的奚砚身着官服、头顶发冠,孤身一人站在门外,背后是无边夜色,他凛然一身,目不转睛地盯着龙椅上的那个人。 柏澜玉交握的手一顿,唇角微微抿起。 空气仿佛凝固,奚砚提步,一步一步走进了殿内。 他长揖一礼:“微臣来迟,请陛下恕罪。”
第79章 变数 满堂皆惊。 谢煜怔怔地看着他,奚砚不是个这么没分寸的人,如今他忽然出现在上京城,整条回京路线隐秘得令人胆寒,没有一个人知道他是怎么回来的,见到他的时候,他已经站到了这里。 奚砚缓步行至阶前,微微扬首:“陛下,生辰喜乐。” “多谢老师。”谢煜当即回过神,给左右递了个眼神,“赐座吧。” 奚砚神态自若地谢了恩,坐下时承端埋首给他斟酒,余光里顺公公小步子倒腾得飞快,眨眼间就挪到了他身边。 他询问道:“陛下有疑,问奚大人怎么就回来了呢?” 承端倒完了酒,将它放在奚砚的掌心,猫着腰退下了。 奚砚晃了晃酒杯,抿了一口,没有多言。 一旁的顺公公走也不是、停也不是,有些局促地站在那里。 半晌,奚砚不知看到了什么,短促地轻笑了一声,又轻又快,顺公公都以为他听错了。 好问题啊,怎么就回来了呢? 奚砚二指夹住酒杯,在桌面上无意识地缓慢转动着,他还记得那天,天气难得的好,小厮们搬了把椅子让他坐在海边赏景,海风徐徐吹过面颊,仲春的风已不再料峭,他眯着眼睛,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他要回上京城。 承端和成蹊险些跌到海里去。 “大人?” “滨州不是我的家,上京城里依旧有我的使命、有我的命数,我要去做个了结。”奚砚睁开眼,眼底是一派清明,他不是在胡说,更不是一时兴起,“成蹊守在嘉王府吧,承端跟我回去。” “大人,且不说陛下想不想让你归京,单说现在上京城的势头,您回去十分不利。”成蹊算给他看,“前几日乔少卿归京,据说遭到了好几拨暗杀,显然是庄王已经打算鸡飞狗跳、落井下石,连自己的表亲兄弟都不顾了。这是外面,里面的话,近日都说陛下年幼,朝政之事有心无力,推举新的摄政王之风蠢蠢欲动。” “晏将军不知何时回到北戎边境,北戎又蠢蠢欲动,现在形势大部分倒向庄王殿下,您……” 承端捏了捏他的袖子,成蹊即刻闭住了嘴。 他说的这些,他知道,奚砚不可能不知道,也就是说,奚砚或许,就是在等这样的一个机会。 奚砚算得很清楚。他不走,谢檀永远有顾忌,那么他不妨顺了谢檀的意,且看看他到底背后有多少张底牌。 “乔大人那边返京没什么问题吧?” “没有,乔大人还是很谨小慎微的,躲过了几次,对方见着失去了先机,便也不好再动手了。”成蹊蹙眉,“大人,您当真……” 奚砚抬了抬手:“我意已决,不必再劝。” “那您什么时候回来?” 奚砚沉默了。 成蹊心底往下一沉,再想劝几句,但话到嘴边又硬生生止住了,只留下了无尽的静默。 他之前以为,奚砚之于他家王爷,是不可替代的存在,所以遭到了背叛亦或是欺骗,谢墨会暴怒,总之,奚砚对于谢墨而言很重要,但那种重要感在奚砚身上却没有那么明显。 现在他知道了,那是因为奚砚性格至此,他内敛沉默、喜怒不形于色,才让人觉得似乎在他眼里,谢墨根本没那么重要。 其实根本不是的,他见过奚砚看到谢墨尸体时那一瞬脸色的苍白,见过他多日的沉默不语,见过他守灵之时日日夜夜都陪在那漆黑的棺椁旁,寸步不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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