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动作看着有点粗鲁,却又有些意料之外的优雅。 仿佛那是自骨子里带出来的气质,再多年的磨砺都无法消去。 吃了一半,他拎着另一半的烤鸡起来,经过大牛的时候随手丢给他,在大牛手忙脚乱接住的时候,一股奇怪的味道飘散过来。 大牛下意识吸了吸鼻子。 “吃。” 一道微凉的嗓音响起。 “莫要抬头。” 那只是平淡的字句,平淡得好似一切怪异都并不存在。 莫名的,大牛安心了。 他低头吃起了那只烤鸡。 好吃。 是他从未吃过的美味。 他一边吃,一边吸了吸鼻子。 漆黑的诡林里光芒骤亮,老树发出凄惨的拗断声,狂乱的枝叶抽打空气,发出咻咻的破空声。隐约有不像活物的咆哮声,却更似人的幻觉,细听只余下背后寒凉。 但那小小的火堆,仍然无声无息地燃烧着。外头的狂风大作,好似与它半点干系都没有。 吃完半只烤鸡,大牛感觉自己终于活过来了。 有什么…… 从大牛醒来后,那种挥之不去的阴冷彻底消失。有什么东西,曾经盯上了他,然后……又消失了。 与此同时,那个深入黑暗的男人也走了回来。 他的脚一瘸一拐,大牛没好意思盯着看,又往上挪,这才借着火光,看清他的脸。 他的衣裳朴素,看着和大牛的衣料并无二致,可是那张沾了些许灰尘的脸,却称得上漂亮。只是那疲倦的神情,让大牛一时间,仿佛也被那种厚重覆盖,连呼吸都变得轻微起来,不敢惊扰。 大牛下意识站起身来,嗫嚅着嘴,想说什么。 “你想往京城去?” 那个疲倦的漂亮男人开口,声音微凉,但很好听。 大牛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点。 “是是,对,俺要去京城寻俺兄弟。” “小兄弟,能否带我一程?”男人道,“我会付车费。” 大牛憨厚地笑起来:“不不用,那半只烤鸡,很好吃。”他笑起来的样子很是开朗,就好像是充满活力的朝阳。 于是,漂亮男人也浅浅一笑。 大牛将自己的驴车拉了过来,不知怎的,在这个人的身边,大牛有了久违的安全感。这从来都是自己给予别人的东西,竟有一天出现在自己身上,令大牛很是稀奇。 但他累了。 吃饱喝足,又有火堆,再加上那来而又去的阴寒,以及这满满的安全感……大牛靠着驴车,又一次睡去。 至于车板,他让给那位厉害的先生了。 尽管他不知此夜到底发生了什么……但这位陌生的漂亮先生救了他,这是毋庸置疑的事实。 … 鹿安清躺在粗糙的板车上,大牛热心递来的铺盖带着隐隐的腥味,不过他并不在意,将身体都蜷缩在铺盖卷下。 这具骨架在微微颤抖。 四肢密布的黑纹,如同缠绕的细网,令鹿安清的骨髓都透着寒意。 大牛无意里遇上了灾祸,如果不是鹿安清路过,今日怕是要暴毙在此地。 鹿安清拔除了这只灾祸,黑纹再度缠绕上他的身体,这才是他借车的缘由。 ……酸软冰凉的寒意,让他那只瘸脚开始不合时宜地发软。 鹿安清长长出了一口气,合上眼。 一路行至京都,鹿安清拔除了不少灾祸,瞧着比在边关时还要疲倦。可加上今夜的事,他却怎么都睡不着。 到了后半夜,才勉强睡去。 【滴答——】 滴答,滴答,滴答…… 【滴答——】 滴答,滴答,滴答…… 淅淅沥沥地下起了小雨。 倦极了的鹿安清被一股无名预感惊醒,睁开眼,正正对上板车边上一双猩红的眼。 底下,是大牛含糊将醒的呓语。 ——“……先生,是不是下雨了?” 湿哒哒,黏糊糊。 如同怪物舔舐过的湿腻,降落下来,低低地,触及到鹿安清那条瘸腿。 他猛地单手撑住板车坐起,降下了心防。 【……困……害怕……鬼……下雨了……厉害先生……】 ——这是半睡半醒之中,属于大牛的心声。 是的,这是属于鹿安清与生俱来的能力。 他能听得到别人的心声。 借由此,或是操控,或是攻击。 【躲开!】 急促之下,鹿安清只来得及下了这个暗示,半睡半醒的大牛立刻爬起来,懵懂地避开这里。 可这一分神,鹿安清只来得及丢出一道咒光。 淡黄色的光芒打在灾祸身上,如同泥牛入海,被瞬间吞没。 这种能吞噬咒令的怪异,令鹿安清猛地忆起分馆之事。 那只瘸腿不由自控地瑟缩了一瞬。 仿佛那种细细密密的羞耻与折磨,正在腐烂皮肉下扭曲爬行。 … 淅淅沥沥的雨水湿凉,大牛感觉自己好像做了一夜的噩梦,醒来的时候,居然在陌生的林里。 好在下着雨,他还能沿着踩出来的泥印往回走。 一边走,大牛一边惶恐茫然地嘟囔着: “俺是怎么了?魇着了?” 不走不知道,一走吓一跳,大牛根本没想到,自己居然能一路跑这么远。要不是跌跌撞撞留下了痕迹,他根本找不到路。 晨光微熹,借着那点光亮,他费劲巴拉地走了回去。 就在昨夜火堆处,老驴正低着头吃草,根本不知道昨夜主人经历了怎样的险峻。 而在老驴后的板车上,躺着个人。 大牛心里一紧,雨水刚停,要是淋了一夜的雨,可不是谁都像他这样皮糙肉厚,都能不当回事。 “先生,先生……” 大牛跑过去,可是还没靠近板车,就再度闻到了奇怪的味道……比之昨夜,还要可怕,还要凶残的气息……他打了个寒颤,被那残留的压力胁迫着,再迈不开步。 他的眼睛一寸一寸地往下压,骤然发现,在这无遮无拦的林间,就算树枝遮挡,可板车定然会湿透。 然现在……它却是干干净净的。 板车不算大,可那个男人躺在上面,却好似小小的一团。 过了好一会,那一团毯子动了动,好像刚刚转醒,露出了一张面色雪白的脸。 大牛愣住了。 昨夜他就借着火光看过这人的模样,当时便觉得他长得着实不错。可眼下再细看,大牛的嘴唇蠕动了下,有种恍然如世的错觉。 ……人还是那个人,可是感觉却截然不同。 昨夜的男人瞧着异常疲倦,像是从遥远之外翻山越岭而来,那种厚重的疲倦经年累月,无法排遣。 可现在,仿佛有一双无形的大手将所有的倦怠连根拔起。 他看起来…… 不一样了。 鹿安清姿容秀美,绝非凡貌,只是那一层又一层经年累月的疲倦,将面容遮掩在沉寂肃然之下,令人初见之,便先被其气息所感染。 好似他的肩膀上,压着泰山般的重担。 然此刻露出的这张脸,蓦有苍白的脆弱。如同蝴蝶轻|颤的翅膀,薄而脆弱。 昳丽漂亮的脸上带着一分茫然,模糊了此前的疏离感。 “先……”那句先生,不知为何莫名说不出口,大牛小心翼翼地看着他,“您,您还好吧?” 鹿安清捂着头,感觉到前所未有的轻松。 他放下手,怪异地盯着自己的手腕,那本该掩藏在衣裳之下的黑纹不翼而飞。 ……昨夜,果然是那只灾祸。 鹿安清面无表情,藏在铺盖卷底下的手紧握成拳。 早些年,鹿安清拔除灾祸,身上总是遍布黑纹。到了这两年,才逐渐好了点,除非遇到黑门山,或者昨夜那只几乎拟态的灾祸,不然他已经不怎么遭到反噬。 只是疲倦日积月累,日益加重。 而这两次反噬,都招惹了那只神出鬼没的灾祸。 鹿安清低头看着自己光滑的手腕……那只灾祸,似乎是以黑纹……或者说,以鹿安清的力量为食? 可为何是在最近? 从前也经常有过反噬,却未有这样的事情发生。而且那只灾祸神出鬼没,难道有日行千里的神异? 身体内空荡荡的感觉并不好受,可也比遍及黑纹来得好。 然鹿安清并不觉得高兴。 这只灾祸力量强大,以鹿安清之力,只能和灾祸相持,却无法拔除、亦或是压制它。 而灾祸,却留有余力,能够将他的力量吞噬。撇去那些被舔舐的恶心嫌恶,鹿安清并无其他伤痕。 他勾住被扯开的衣裳,慢吞吞地对大牛说道:“昨夜的事情,你……” 他没发觉,他的声音有些暧|昧的沙哑。 大牛连连摇头,立刻说道:“先生,昨夜,俺什么都不知道,也没听见。俺就是,就是半夜被魇住跑了一夜,嘿嘿……” 【先生长得也太漂亮了,昨夜都没看清楚,原来居然是这么好看,就是不知怎的脚受伤了,不知道找个好大夫能不能好好医治……】 他喋喋不休地说了一堆,最后又小小声地补了一句: “您放心,俺不让人抓您。” 【俺对俺爹妈发誓!】 鹿安清微顿,这些年来,民间对怪力乱神之事,说不上信不信,毕竟私下还是有人畏惧鬼神,可“神教”之灾在前,也天然地排斥着种种信教。 有人排挤,却也有如大牛这样的人。 大牛忙里忙外,去收拾昨夜弄湿的东西,去给老驴提水,又撸起袖子打算给鹿安清洗衣服。 鹿安清摇头,裹着半张破毯子下了板车,一瘸一拐地走到林间。 潺潺流动的小溪因着昨夜的雨势暴涨,已经浅浅淹没了岸边,鹿安清驻足,拢着毯子缓缓将那只瘸腿浸入冰冷的溪水里。 寒意浸透了皮肉,仿佛这样就能将昨夜留下的所有触感都消除干净。 昨夜大牛离开后,鹿安清和灾祸相持许久,奈何它能汲取黑纹,连带着鹿安清的力量吞吃入腹。 上一回太过急乱,鹿安清没能反应过来,可这一回怪物纠缠着他,鹿安清总算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这只灾祸的心声,却是一片干净的滴答声。 【滴答——】 【滴答——】 【滴答——】 伴随着偶尔的“呜呜”声,听起来怪异又荒谬。 他僵硬着身体,指尖闪烁着咒令的光芒。 可是这只灾祸肆无忌惮地抱着鹿安清细细嗅闻,仿佛他是什么美味的东西。 ……扑在他的耳边,是阴冷黏糊的气息。 在浅薄的月色下,他的肤色太苍白了些,就像是纯色的玉。 鹿安清无法克制自己身体的颤抖,呼吸紊乱起来,其敏感的神经正岌岌可危地发出尖锐的警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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