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砖反射出的冰凉映在殷臻眼底,他微不可闻笑了下。 远处夕阳残红,将整座皇宫笼罩在密不透风的血色中。 “哎呦殿下,脸上怎么搞成这样。”大太监黄茂一见到他的脸就尖叫起来,心疼得碰也不敢碰,急急忙指挥满宫殿人忙活起来拿冰块摆晚膳。 殷臻用绸帕裹了冰块在脸上敷,他敷得不怎么上心,黄茂要不是顾及着主仆之别都要上手来抢,一边抹眼泪一边道:“奴才真是对不起桓太医的殷殷嘱托……” 又开始了。 殷臻木着张脸:“停。”他一张嘴唇角伤口撕裂,眉心一抽。 冰块化后顺着他腕骨往下,血管都仿佛冻住。 殷臻:“晚膳不必摆了,孤吃不下。” 他用一方帕子去擦水迹,眼睫低垂,困乏的模样。 一边候着的宫女想说什么,黄茂看她一眼,对方立刻噤了声。 黄茂忧心忡忡:“殿下明早用些什么,好叫御膳房早准备。” “一切从简。”殷臻目光转向一边宫女,“有话要跟孤说?” 宫女柳枝跪下来: “小殿下听说您今日回来,从一早就盼着用晚膳呢。殿下不如还是……见见?” 殷臻一顿:“还未睡?” 他披了件外衣,里衣雪白。声音如珠玉相击,泠泠落下。 柳枝仍不敢抬头,眼神严谨地停留在脚尖半寸地:“回殿下话,还未睡。” 殷臻揉了揉眉心。 “孤去看看。” 顿了半秒,又想起什么 “抱过来。” 黄茂表情明显一亮,翘着个兰花指:“小厨房今日做了糖蒸酥酪,甜口,殿下跟小殿下一道尝尝,胃里舒服些。” 殷臻眉尾微微动了动。 宫里人各个是察言观色的人精,黄茂冲宫女一挥手,殷臻还没反应过来,有什么已经一溜烟从殿外跑进来,顷刻顺着他小腿爬上了膝盖。 大腿一沉。 “殷臻殷臻,我想死你了!” 殷臻身体有瞬间的紧绷,他低头,对上一双剔透的绿宝石眼睛。 “下去。”殷臻嗓子发紧,干巴巴。 两条短短手臂攀上他脖颈,脸侧湿润,“吧唧”响亮一声。 殷臻呆住,迟缓眨眼。 “不下不下。”殷无忧坐在他腿上,小眉头一皱,用手去摸他脸侧,严肃道,“这里红了,殷臻,你答应我不受伤的。” 他刚过四岁生辰,小小一只,巴掌大脸上镶嵌两颗圆而明亮的深绿眼珠,认真瞧人时像两只猫儿眼,睫毛扑闪。 殷臻心里柔软地塌陷,他伸手碰了碰小家伙脸蛋,不自觉放轻声音:“很快就消了。” “很快是多快?”殷无忧认真问。 殷臻语焉不详道:“三四天。” 殷无忧皱着眉,看起来还是不高兴,他伸手去勾殷臻手指,闷闷不乐道:“我给你出气。” 黄茂听了这话额头上冷汗立刻就下来了。 殷臻没将这句话放在心上。 “我今天要跟你睡。”殷无忧在他怀中撒娇,小小声提要求,“要一起。” 殷臻拒绝的话到嘴边,他又仰起头,玻璃眼珠带水光一般恳求:“好不好嘛。” 殷臻两指并拢抵开他额头:“离远点。” 灯芯被挑得很暗,斜影晃悠。 殷臻能感受到殷无忧很困了,还是强撑着眼皮想跟他说话。他今日很黏人,始终握着他一截食指。 “你去哪儿了?”委委屈屈又粘粘乎乎。 他不会知道皇宫外有什么,也无法理解关外二十七城。 殷臻:“很远的地方。” 殷无忧在他身上嗅嗅嗅,半天才安下心。把毛茸茸的脑袋枕在他心窝,然后学着小时候宫女哄他睡觉那样拍殷臻肩,他手掌很小,不到殷臻一半,落下的力道不够,不知道在哄殷臻睡觉还是在哄自己。 殷臻目光落到他另一只手掌心。 ——挂着宗家祖传的一百零八珠。 殿内温暖如春。 殷臻以为他睡着,轻手轻脚想下榻,去看两眼没看完的奏章。他刚碰到对方,忽地听见一句梦话,停下了所有动作。 “等了好久殷臻,殷臻,我等了好久,你是不是不要我了。” 殷臻半天没动,最后还是躺回去,亲了亲他柔软的面颊。 回宫有非常多堆积的事,从下早朝到深夜,殷臻连轴转了整十天才将事情理顺。 他没功夫想别的事,直到去了一趟太后宫中,才蓦然意识到将近年关。 “太后年纪大了,只想膝下儿孙环绕,殿下多让小殿下来玩玩,哄得她老人家开心,比什么都强。” 殷臻:“褚公公心意,孤心领了。” 褚平笑笑:“太后高兴,咱家心里也跟着高兴。” “殿下宫中无人,娘娘忧心那些下人们粗手粗脚伤了小殿下。太子妃之位空悬已久。怕是要商议此事。” 殷臻一默:“孤知道了。” 褚平又道:“殿下若有中意的女子,在太后她老人家面前提一嘴,不管什么身份出身。娘娘出面,还是管用的。” 他在太后做皇子妃时就跟在身边,一言顶千句。 这话中暗示意味明显,殷臻正待说话,褚平像是知道他要说什么,遥遥望向皇宫巍峨金顶:“咱家知道太子重情,守三年丧期。只不过新人旧人来来往往,总有看得上眼的,若再推辞,便是不识好歹了。” “言尽于此,殿下,请吧。” 进门前殷臻微叹了口气。 他知道对方为什么对他格外关照。 因为殷无忧。 殿内炭火烧得旺盛。 宗太后倚靠迎枕上,一左一右各有宫女给她揉腿。她年逾五十,但保养得宜,看着十分年轻——汝南宗氏家主宗绅一母同胞的亲妹妹,摄政王的亲姑姑,一生含着金汤匙出身,出嫁前是整个京城最受宠的女儿,出嫁后是世间最尊贵的女人。 殷无忧的眼珠颜色正常人看不出来,但她从小跟宗绅一起长大,宗行雍又在她宫中待过一年,总有一日会发现。 殷臻开始头痛。 “太子似乎更拘谨了些,怎么?几月未见哀家老了?变得可怕了?”宗令仪拿着玉制的小滚轮在眼尾细细地滚,幽幽感慨,“哀家今年都五十了。” 这时候她不需要人接话,殷臻接过宫女手中茶盏,垂眼盯着上边漂浮的茶叶。 宗令仪换了只手拿玉滚,长叹一口气:“也不知道有生之年能不能等到摄政王给哀家弄出个侄孙。” 茶盏一晃。 牢骚发完宗太后这才想起他,和颜悦色地:“太子今年二十四了,身边理应有个人照顾。可有看中哪家的女儿,要是没有明年开春哀家替你办一场赏花宴,跟行雍那臭小子一块把终身大事解决了,也好了却哀家一件心事。” 宗行雍。 仅仅从他人口中听到宗行雍的名字,殷臻心中就感到不自在,举止失常。他飞快地抿了下唇,在心里告诫自己别想。 宫中清寂,宗令仪也不是非要他回应,就是想找个人说话。她想起什么,看起来比殷臻更头痛,支着额头自言自语:“哀家想起来了,要给臭小子找满朝上下最好看的——他喜欢男人。那不成,你俩不能混在一起选妃。最好看的,让哀家想想……” 她忽然一顿。 最好看的——一听就是摄政王用来敷衍的托辞。 殷臻心知肚明。 他刚喝一口茶,在漫长且诡异的停顿中不明所以抬头。 极好颜色的一张脸。 要说全天下最好看的,眼前倒是有一个。 那个念头只在心中一晃而过,很快,宗令仪放下玉滚,直视他:“哀家有件事一直忘了问。” 殷臻指尖缓慢在杯沿上叩击,他平静下来:“太后不妨直说。” “昨日出了太阳,殷无忧来哀家宫中用午膳。他的眼睛——” 宗令仪不错过殷臻脸上任何表情,缓缓道:“颜色似乎有些不同。” 殷臻没说话。 他一直在想这件事到底该不该让宗令仪知道,一旦让对方知道,他将会有更大的夺嫡筹码。 但…… 殷臻淡淡:“太后应该是看错了。” 殷无忧还太小,瞳仁颜色又偏黑。太阳一晃,加之人上了年纪,宗令仪的确不能确定是不是自己老花眼。她手中玉滚有一下没一下在桌沿滑,心中好笑自己为什么会生出这种荒谬的猜测。 “行雍半月后就将回京,哀家听说你和他多有矛盾,正好接风宴你来办,缓和关系。”宗令仪带了细长指甲套的手指刮过桌面,她微微停顿,神色柔和了几分,“正好外邦小国进供一株血珊瑚,是他喜欢的品类,算是庆贺他凯旋。” 因为这件血珊瑚,后三日所有大臣都发现太子频频走神。 “殿下,这是南边那条河渠的修建图纸,冬日枯水期正好测量,明年开春便能派人去……” “今年户部拟用的官员名字和身份背景,请殿下过目。” “殿下。” “殿下——” “……” 说完没一个人走,待在原地你撞我胳膊我捅你腰,眼神示意。 终于有人忍不住;“……殿下,摄政王将归朝,您还是早做打算为好。” 殷臻一个字没听进去,他一只手搭在桌沿,听见最后一句终于回神:“什么时候?” 站了一排的大臣你看我我看你,没琢磨出这句。 最后开口的人终于想起来,偷偷瞧他脸色:“怕是不到七日。” “砰!” 殷臻手中玉佩一下磕在桌沿。 他心烦意乱道:“让孤一个人呆一会儿。” 出了东宫大臣齐齐松一口气,揩着袖子上冷汗: “完了。” 五年前被摄政王支配的可怕犹在眼前,他们纷纷打了个哆嗦,又想到自己作为太子的人免不了被挤兑,都如丧考妣。 领头的悲观道:“明日我们一道去投了河,省得担惊受怕。” “我家中上有老母下有幼子,别说投河,投井都得自个儿爬上来。” 一片愁云惨淡。 “……” 大伙唉声叹气,相互鼓励,迈着沉重步伐从东宫走了出去。 殷臻头隐隐作痛。 他自觉和宗行雍将一切说得很清楚,但对方是宗行雍。 要指望他按照常理办事根本不可能。 ——他还敢向孤要一份大礼。 殷臻冷着脸想。 “殿下,汤池放了水。”黄茂进来时他还坐在原处一动未动,案几上奏折批了一半。 他劝道:“没看完的且先放一放。” 殷臻站起身,头脑有片刻眩晕。 整个人浸入热汤中,他紧绷的神经才松懈下来。 水波晃荡,热气蒸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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