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行雍拖着重剑行走在其间,惊飞只只秃鹫。 “干什么?”殷臻靠在树下问。 刚杀了人,宗行雍身上戾气未退,夜幕下身形犹如鬼魅:“有一人未死透,都会给本王招来数不清的麻烦。” “张隆的人?” “这世间想本王死的人多了去。”宗行雍轻慢。 他完全没有受伤,只衣袍上溅了数不清的血迹,暗沉而深地泅做一团。 巨大昏沉天色下,孑然一身。 殷臻倏忽顿住。 他撑着剑起身,往前走。 这里远离军营,同样远离任何一座城池。 “嘘——” 殷臻脚步一停。 “第二波。” 宗行雍幽幽:“没完没了。” “半里路,有一座村庄。”宗行雍摘下腰间令牌扔给他,“找人。” 村民根本无法和训练有素的杀手抗衡,无马情况下在最短时间内返回至少一个时辰。 殷臻没接,松了剑揣起袖子,双手交握。 他指尖有点冷。 “冬日,附近有村落,也有野兽痕迹。”他看着宗行雍道,“赌一把。” “猎户陷阱。” 宗行雍幽绿色眼瞳盯着他,半晌,洋洋一笑。 情况不好不坏,那批剩下的刺客确实掉进去了。 他们掉进另一个。 周边是干裂坚固的土地,夜晚冷风猖狂,如虫蚁生生钻进骨头缝里,啃噬掉仅剩温度。荒郊野岭,洞坑估计是用来捕猎大型野兽,挖得极深,足有三人高。 手中刀片无法支撑足尖力道,殷臻抬头朝外望。 他小腿已经感受到无法抑制的寒冷,脚底板生出的刺痛压迫神经,膝盖惊跳。 照理说,这深坑宗行雍应该能出去。 殷臻表情慢慢变了。 除非他受伤。 滚下来时他听见一声闷哼,当时只以为是压在他身上,看来不是。 这种捕兽陷阱中一般会有木签、竹签或铁钉,最糟糕的是上面有毒。坑太深,最下一截淹没在无止境的黑暗中,根本无法看清。 殷臻少见有烦躁的时候。 强烈的、令人胃中翻涌的铁锈味散开。呆在这里等人,不出半个时辰会先招来一头野兽。 不能坐以待毙了。 黑暗中难以看见彼此眼睛,殷臻一步步往宗行雍的方向走,手中刀片焦虑得甩出残影。 “本王一直忘了问一件事。” 宗行雍声音平稳,如果不是愈发浓烈的血腥味,很难想象他受了伤:“太子四年前至摄王府,最初目的是——” “想杀本王?” 殷臻:“孤不信你,这和孤想不想杀你没有关系。” 他停在了宗行雍身前,蹲下去。 太黑了,伸手不见五指,殷臻全凭感觉,伸手摸索。 他肩头一沉。 伤口感染造成的高热,身侧人吐出的呼吸浑浊而滚烫,殷臻微微侧过脸,湿热气息缠绕在颈侧。 宗行雍语气中带着奇怪的笑意,在黑暗中准确抚上他侧脸,神色莫测道: “想杀本王,你只有这一次机会。” 有血从脸侧往下滴,滴在他肩膀上。殷臻肩膀迅速被濡湿,血腥味久久不散。他心跳放得极缓,极缓。冰凉气息和北地寒风一同灌至他耳畔: “本王很久之前问过你,有没有情动过。” “太子说从未,本王就当真了。” “本王受了伤,总要一桩桩,一件件,千倍百倍讨回来。” “一旦本王出去,你终生都逃不掉。” 很久很久之后—— “再说一句。” 殷臻喘息着道:“一刀杀了你。” 【作者有话说】 迟了一丢丢,榨干(躺下
第30章 30 ◎“孤、要、上、你。”◎ 这句话落地后, 宗行雍居然真的闭上了嘴。 他盯着殷臻,仿佛在思考什么。 殷臻没管他,开始在他身上摸索到底伤在什么地方。漆黑一片, 他隐约只能见到一点微弱的衣襟亮光,全靠感觉往下触碰。五指从下巴开始, 从脖子到胸口, 从起伏胸口到硬梆梆腹肌,再往下…… 手腕被一把抓住。 虽然看不见人, 殷臻还是垂眼,和黑暗对视。 “殷臻。” 宗行雍幽幽:“你往什么地方摸?” 殷臻简洁:“伤口。” “……”宗行雍费解, “你不能问本王伤在哪儿, 非要上手摸?” 殷臻手腕一挣脱,很快找到了伤口, 在小腿, 一共两处。宗行雍身上大量的血腥味应该来自别人, 他心中稍定, 冷静地判断失血程度和血液体量, 然后抬了下头:“有毒吗?” “不是毒。”宗行雍懒懒抬了下手, 向他展示自己无力的关节,“是迷药一类能让野兽失去争扎力气的东西。” 殷臻摸到一手粘稠湿热的血, 他眼睫毛一颤动, 从宗行雍衣衫下摆“撕拉”下一块布。 “不是怕血?”宗行雍问他。 殷臻:“看不见。” 血缓慢止住。 能做的都做了, 殷臻权衡了一下洞的高度和宗行雍腿上的伤,决定等。 时间一秒秒流逝。 “箭学了多久?”宗行雍问他。 一片寂静中, 彼此心跳清晰可闻。 殷臻有一点点冷:“不久。” 他时间有限, 必须花在刀刃上。骑术和箭术最精, 夜以继日高强度的训练折磨出来的结果。从他想要皇位那一刻开始, 他所做的一切努力都为了同一个目标。 过了一会儿,他说:“孤去大金寺是第一次出宫。” 当时费了点功夫才打听到摄政王行踪,为了避人耳目易容。 “本意是和你谈谈。” “后面的事……”他顿了顿,道,“孤在摄政王府能第一时间得知所有官员动向和立场。” 宗行雍的书房对他全然敞开,不如说整个摄政王府没有他不能去的地方。 不是宗行雍毫不设防,是摄政王足够自信。 殷臻:“孤不是去杀你。” 他身上有坚硬和柔软交织的奇异气质,微微弯着身,双手环膝,绸缎刚抽下来给宗行雍绑伤口。长发如瀑,铺满整个后背。 “也没让孟忠梁杀你。” 该解释的都解释完了,殷臻不再开口。 宗行雍不知道信没信,问:“腿怎么回事?” 在摄政王府那两年能跑能跳,逼急了还给他翻个墙,从院墙一颗高大柿子树上纵身往下跳。 “南下江州治水。”殷臻轻描淡写,“雨季潮湿。” 一点微薄月色映在洞壁上,映下菱形光斑。 宗行雍少见这么沉默,殷臻甚至有几秒怀疑猎户给他下的是哑巴药。不由得回头,奇怪地看了他一眼。 宗行雍低笑了声。 “真不杀本王?” 问了一遍问二遍,烦不烦。 殷臻:“现在不。” 现在不,以后不一定。 “那走吧。”宗行雍从地上站起来,松了松腕骨,发出“咔嚓”一声响:“出去。”他右腿确实受了伤,不过不至于站不起来。 殷臻呆了一瞬。 “骗你的,没毒。”宗行雍毫不费力将靴中匕首往洞中央一掷,匕首不断震动,狠狠钉进内壁。 “怎么总上当。” 殷臻冷冷:“你有病。” 宗行雍托着他腰往上举,好脾气:“有病有病,本王是有病,一切错都在本王……脚上别踩空,用点力。” 殷臻上去后蹲在洞边,他没注意,撒下去一把土。宗行雍衣领里勾进去少许,突然想到什么,面色复杂地仰头:“本王来凉州城主府第一日,头上屋顶年久失修,掉下来一截灰。不会是……” 殷臻清咳一声,看天看地就是不往下看。 宗行雍:“……本王知道了。” “当时本王说了句什么话。”他似笑非笑道,“不就是说本王在中州早有妻室,太子不满意?” 他俩一人在坑底一人在洞沿,明晃晃月光漏下去。殷臻抿紧了冰凉的唇,他显然又不高兴了,干巴巴:“没有。” 宗行雍插着那截匕首往上爬,还有精力开玩笑:“真话,本王跟太子只差一杯交杯酒。” 殷臻瞪着他:“不说话没人把你当哑巴。” 话是这么说,宗行雍爬上来时还是伸手拉了一把。 指骨细长,瘦如莹莹竹节。脉搏在指下跳动,微弱但有力。 宗行雍没忍住笑了下。 没中毒是好事,所以被骗也没什么。跟他在一起久了,很容易猜出他大部分的心理活动,这人生气来得快去得也快,通常因为一些很离谱的原因——至少在摄政王看来很离谱,譬如不洗手脱他外衣,生气的原因居然不是他动手动脚,是他没在跟前洗手。 背上牡丹勉强算是好看,气了几日压根忘了有这一回事。摄政王口头保证以后伺候他沐浴更衣,绝不让第三个人知道,这事儿揭过去了。要吃柿子要吃螃蟹,又懒得弄脏手,于是接受投喂,只要宗行雍凑过来亲他时不吃掉他嘴里太多食物,他就不炸毛。秋天时掉头发,蹲在门边一根根数,数到一百根被兴致上来的摄政王往榻上拐,晕了也不生气,第二日睁着红肿的眼睛告诉宗行雍,每日晨跑。 根本起不来,特指把人缠住的摄政王。 很有趣,也很好玩。 不止在摄政王府时喜欢,如今的殷臻他仍然喜欢,且更甚。从前宗行雍觉得有趣,当府中多出只娇生惯养的猫,爱宠说到底是宠,他不需关心宠物的喜好心思;这种固定思维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没有改变。但现在,摄政王忽然隐约认识到,不能。 宗行雍从来没有在乎他人感受的习惯,此时月色太好,神差鬼使,他开口:“在本王府中那一年,开心吗?” 殷臻一顿,无声地望向宗行雍。 宗行雍没有逼问的意思,又道:“开心吗?” 他没能听到回答,马蹄声自东面响起,一群衣袖上绣青鸟纹饰的死侍策马疾驰而来,悉数翻身下马,顷刻在二人面前跪了一地。 蚩蛇额头上冷汗冒尖:“少主——” 从均随后而至,急切地看向殷臻:“殿下!” 殷臻唇原本要张开,倏忽紧闭。 “嘘,噤声。”宗行雍一抬手,侧头,“太子?” 殷臻:“答案不重要。” “不重要?” 火把林立。 “死一个太子罢了,对本王来说不是困难的事。” “死了太子,留下殷照离。” 跳跃的深橘黄光影中,殷臻彻底看清了宗行雍的脸。他一手压在脖颈后,遗憾地淡笑:“太子应该庆幸,本王改了主意。” 殷臻后脊背悚然一凉:“你打算做什么?” 宗行雍温和道:“说错一个字,太子丧讯在三日后午时抵达京城。等本王大胜回朝那日,迎你进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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