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裴轩沉默了下来。 这官兵,不是信王派来的,便是皇帝派来的。无论是谁遣来的,此刻他们寡不敌众,必然不能和他们相抗衡。别无他法,只能走。 穆裴轩着周自瑾弄来了两辆马车,一辆给段临舟,一辆给柳三九和江渔。二人伤重,他们是段临舟的心腹,自是不能将他们丢下。段临舟虚弱,这两日昏睡的时候远多于清醒的时候,穆裴轩小心翼翼地将他抱上马车时,段临舟醒了片刻,问他:“怎么了?” 穆裴轩若无其事道:“没事,咱们启程回家了。” 段临舟何其敏锐,自是能听懂他话中背后的意思,他张了张口,想说什么却没有说出口,只是低低的嗯了声,又闭上了眼睛。 追来的确实是朝廷的人马,他们撵得紧,赫然是不打算让穆裴轩一行人回去。双方交过手,来人调动的是地方戍军和锦衣卫,穆裴轩心想,没想到小皇帝会有和信王合作杀他的一天。 穆裴轩的人大都在乾安城外,由顾云真率领,此刻还未和他们汇合。穆裴轩手中尚有千余人可用,足以斡旋几日。遣来的地方戍军和锦衣卫都是冲着要穆裴轩命来的,不是酒囊饭袋,饶是穆裴轩的人对上,也有几分吃力。 双拳难敌四手。 更遑论还带着伤患。 穆裴轩无意和他们厮杀,他要的是回瑞州。一连几日疾奔,段临舟路上又发起了热,他昏昏沉沉地躺在车厢内,车内铺了厚厚的绒毯,已是竭力让段临舟能舒坦些。 段临舟浑身发烫,穆裴轩给他喂了一盅药,摸着段临舟的脸颊,心如刀绞。 段临舟清醒又不清醒,他哑声叫穆裴轩,“郡王……你们走吧。” “没了我,他们拦不住你。” 穆裴轩身体紧绷,咬着牙,下颌线明晰如刀削,道:“临舟,别说傻话。” 段临舟脑袋靠在他胸口,吐息灼热又微弱,喃喃道:“不是傻话,我活不了了,你带着我,甩不脱他们。” 穆裴轩却听不得那话,道:“你能活,谁说你活不了,你能活得好好的。” 段临舟道:“走吧,在这儿放下我,换上马回家,谁都拦不住你。” “阿轩……” 车窗外,周自瑾道:“郡王,东边发现了朝廷的人马。” 穆裴轩低头嘴唇贴着段临舟发烫的额头,道:“我不会舍下你。” “就算是死,要死一起死。”
第103章 143 暮春时的花都落尽了,渐渐有了葱茏的夏意,暮春初夏交接的档口,天气也反复,转瞬阴云笼罩,一场大雨落了下来。 姚从漫不经心地骑着马,一旁的是信王的人,叫杜成危。 杜成危阴沉沉地扫了姚从一眼,说:“姚指挥使,若是还这般惰怠,某回了玉安,必当如实禀报圣上和王爷。” 姚从道:“马拉肚子骑不了了,我能有什么办法。” 杜成危冷笑一声,道:“现在指挥使骑的都是边马,良马,如此就快些吧。” 杜成危有信王的令牌,在这片地方,信王的令牌远比皇帝圣旨好用。他给姚从和几个锦衣卫都换了马,姚从无法,抬了抬手,身后的锦衣卫都翻身上了马。 雨是天擦黑时落下来的,姚从本想道先避雨,可杜成危却道:“大雨难行,他们一行人中有伤患,必定不能冒雨疾行,正是我们赶上去的好机会。” 姚从抬了抬斗笠,道:“走吧。” 穆裴轩出了诏狱一路袭击九莲教分坛,他们的踪迹根本藏不住,姚从和杜成危循着追了过来。他们交过几回手,姚从无意和穆裴轩生死相搏,杜成危老成,在试探了两个来回之后,当即探明了穆裴轩一行人的深浅,自是不遗余力地追杀他们。 梁子已经结深了,信王要穆裴轩的命,以绝后患。 皇帝也想要穆裴轩死。 平心而论,姚从是不想穆裴轩死的,且不提穆裴轩于他到底有几分提携之恩,信王心胸狭窄,惯用亲信,他是梁都来的锦衣卫,在信王手底下没出路。小皇帝和信王博弈未必能赢,姚从不能将宝都押在一处。 姚从看人眼睛利,穆裴轩这人是个重情义的,当初于家获罪,他都敢追出城门来相送,为于家出头——要真得有个赢的,姚从想,还不如穆裴轩是最后的赢家。穆裴轩手中有边军,有兵,有钱,只要回了瑞州,就是龙入海,谁都拦不住。可信王和小皇帝都想将穆裴轩摁死在浅滩。 姚从追了一路,心里隐隐猜测穆裴轩那位郡王妃不大好了,穆裴轩看重这位郡王妃,他们这样穷追猛打,要是段临舟真有个好歹,穆裴轩只怕要疯。到时别说善缘,这是赤裸裸的杀妻之仇,不共戴天。 姚从嘴里发苦。 轰隆一声几声闷雷在暗沉沉的云层里翻滚,姚从正攥着缰绳,突然听身后传来几声异动,抬头看去,却见暗沉天色下,远处军士在雨夜里排了开去,无不持刃立马,如坚壁一般,挡住了他们的去路。 为首之人,不是穆裴轩是谁? 杜成危心中也是一惊,勒住了马,长声道:“郡王,随我们回去吧。” 杜成危是武人,气沉丹田,话随着风雨声传了过去,“世子一案已有眉目,您无诏私出诏狱,非人臣之道,还请您不要让我等为难。” 远处的人没有说话,雨声噼里啪啦地打着叶子,一派肃杀之意。突然,前头的人动了,只听一声凄厉的马嘶声,黑暗当中,马匹顿时疾驰而来,竟是不欲再辩驳,直接动起了手。杜成危咬了咬牙,扫了姚从一眼,说:“指挥使,别忘了你是奉命来拿人的,当心堕了你锦衣卫的威名。” 说罢,一马当先冲了出去,姚从阴晴不定地看着他的背影啐了口,仗着裙带爬上来的东西,在他面前,显什么威风! 一旁的心腹千户拍马上前,低声问道:“指挥使,怎么办?” 姚从抹了把脸,骂了声娘,道:“能怎么办?上!” 不上他也不必回去了,他老子和娘都在玉安,一家人都在玉安城里。 马车停得远,段临舟昏昏沉沉地躺着车厢里,豆大的雨珠连珠似的一颗一颗砸在车盖顶。流光抚着他的额头,慌得不行,声音里都带了哭腔,问牧柯:“牧大夫,公子烧得好厉害……怎么办,怎么办?” 牧柯沉着脸,手下施针却又快又准,道:“一会儿将药给他灌下去。” 他对流光道:“将汗擦干净,仔细你家公子的伤口处别发脓了。” 流光只能应是,他擦着段临舟汗湿的脖颈,下意识地想听外头的声响,隔得远,只能听见让人心头发闷的雨声和雷声,全然猜不透战况。他听不见,段临舟恍恍惚惚地却好像听见了,他听见了刀刃相交的声音,听见尖刃插入血肉,有人惨叫,有人跌落马背,离得仿佛近在马车外。 这场景好熟悉,段临舟意识飘忽,许久才想起当年他在梁都毒发,回瑞州时,在梁都城外遇上段临誉派来的杀手就是这般场面。 他在车厢里,马车外一片厮杀声——穆裴轩,他那时和穆裴轩还是第一次相见,说是相见,其实也不真切,他痛得视线发黑,只能瞧个囫囵的影子。 如今穆裴轩又在他马车外,为他搏杀。 段临舟茫茫然地想,他到底是拖累了穆裴轩。 杜成危是有备而来,摆明了要穆裴轩的命,身边有人缠住他身边的付岳、周自瑾,绊马索下了他的马,穆裴轩枪尖在地上撑了撑,方立住了身体。八九人朝着他围了上来,甫一交手,这些人就显出非同一般的默契,堵截,围杀,如鹰爪一般的玄铁爪勾着长长的铁链子,翻滚腾挪间让人防不胜防。 这不是一般的地方守卫,这是世家里特特培养出来要人命的杀器。姚从也没想到队中还藏了这样的人,刀身迎住劈下来的利刃,眉心跳了跳,看向身陷重围的穆裴轩。穆裴轩此人擅战,身手更是了得,可如此围杀之下,却也束手束脚,功防不易。 雨下得更大了。 雨水混杂着血水泡软了泥壤,一脚下去溅起淤泥,穆裴轩折了对方三人,可自己也教人拿铁链子缠住了身体,仿佛是要将他那具身躯生生绞裂。 周自瑾和付岳余光瞥见,都慌了,失声叫道:“郡王!” 穆裴轩浑身已经湿透了,鲜有的狼狈,如被逼入穷途的孤狼,一双眼睛凶戾得让人不敢与之直视。杜成危喘着粗气,抬腕将那铁链子缠在手中,脚下下沉了几分,顿时收得更紧,暴雨中,他看向十步开外的姚从。姚从正和人交手,看似认真,可杜成危知道,这所谓的指挥使滑溜得很,对这桩差事根本就上心! 杜成危喝道:“姚从!你还在等什么!” 姚从一个激灵,就听那边杜成危道:“别忘了你的所有亲眷都在玉安,事儿成不了,他们都得死!” 姚从一张脸阴沉难看,骂了声,提着滴血的绣春刀缓缓朝他们走了过来。 穆裴轩垂着眼睛看着勒在腰上的铁链,翻腕间手中长枪猛地掷了出去,当中一人避之不及,被串在枪上飞了出去。死死束缚他的铁链一松,眼见杜成危喊了声变阵,穆裴轩已经趁他们挪动身形之际,徒手攥住两条铁链用力一拽,,顿时二人撞了个头破血流。 那厢周自瑾大声喊了句,“郡王!接刀!” 一把森寒雪亮的刀抛了过来,穆裴轩已经脱身而出,他后仰避开姚从挥来的绣春刀,抬手接住下落的刀,咣当——刀身和绣春刀狠狠撞上,姚从臂膀发麻,足下退了半步,穆裴轩盯着姚从,说:“姚从。” 姚从苦笑一声,说:“皇命在身,郡王见谅。” 又是一番生死搏斗,刀刃几番碰撞已经豁开了口子,姚从和杜成危一起合力攻击穆裴轩,穆裴轩鏖战已久,已显出疲相。可饶是如此,杜成危和姚从亦算没讨着什么好。天乾体质本就异于常人,穆裴轩身手、力气都非同一般,走的是战场上的路子,讲究一击毙命。 姚杜二人心中忌惮,穆裴轩也好不到哪儿去,他肩上被那玄铁鹰爪撕下了一块血肉,雨水簌簌之下,已经麻木了。可他想,他不能死在这儿,他一死,段临舟也活不了了,还在瑞州的安南侯府中那一家老弱妇孺都会成为权势的牺牲品。 他们安南王府就彻底完了。 到底是怎么走到今天这个地步的——穆裴轩抬刀架住杜成危赫赫砍下的长刀时,仿佛看见了他们背后的皇帝,信王。穆裴轩憎恶极了这种为人鱼肉的感觉,身不由己,命不由己。他自诩已经是执棋人,可为什么皇帝和信王还敢如此逼迫于他?是了,是他的刀还不够锋利,是他的势还不够盛。 这便是结局了吗? 不,不行!他还得带段临舟回家,段临舟现下高热不退,他在等他。穆裴轩困兽似的,双眼猩红,不知何处又生出无穷的力气,在泥泞里朝杜成危和姚从逼近几步,拿着那把早已豁口的刀,恶鬼似的,竟让杜成危和姚从有些胆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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