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宸贺划在沙盘上的线没停, 流畅的把西北一分为二, “不是刚搭的吗?” 一旁的大刘说:“京都来的, 年纪又小, 皮娇肉嫩吧,一点微风也受不住。” 宋礼明忍不住辩解:“那处北面没帐挡着, 确实有风。” 大刘还要再说, 赵宸贺截断他话:“给他换, 看谁这会儿闲着呢。” 在外人面前宋礼明不敢转述原话, 委婉地说:“他说想住您的帐篷。” 赵宸贺心说一个太子, 摆的谱还挺大。 “行啊。”他放下木条,用没伤到的那只手把石块放到阿衿河边上,在那里建起了一道垒墙, “达塔已经选定新的首领, 最迟九月底, 这里要有一道防线。” 他指着那道墙,手指很长,手腕弓起的弧度随意自然,但是又充满力量,仿佛里面撑着一把刀。 王将军几人聚精会神地看,自赵宸贺只身杀西塔那夜起,他的地位水涨船高,西北的人似乎都没想到他这么凶猛,行事说话都很客气,再制定作战计划的时候也开始三邀五请。 他身上带着的京都习气已经全部抹去,只偶尔说话的时候带着些许调侃,能从随意谈论的言语中窥见京都的一点影子。 宋礼明拼命朝他使眼色。 赵宸贺说完收回手,眼皮也不抬地道:“让他住吧,我一会儿去刚搭的那个帐里睡,看看到底有多大的风。” 云成一旦放下筷子就彻底没了食欲,对着几样精炒的饭菜发呆。 宋礼明片刻就回来了,在外头转这一圈,凉的浑身都带着寒气。 云成仍坐在原地,偏着头看向他。 “能换。”宋礼明把身后的帘子拉紧,说:“今晚你住廷尉的帐,他散了会过来这里睡。” 云成把玩着腰间的香囊,没见多高兴:“他知道我来了吗?” “不知道。”宋礼明说:“我没敢声张啊,都以为来的人是太子呢。” 云成松开香囊站起身,随着他动作,香囊两侧的流云珠碰撞到一起,发出细微的清响。 “走吧。”他说。 “廷尉的帐篷跟其他人的没什么两样。”宋礼明引着他往外走,跟他闲话:“也有点不同,更简洁些。平日都不用近卫打扫……你贸然出来,明日朝会御史台还不得炸了锅?” “今日朝会就该炸锅了。”云成说。 他这么说,但是丝毫不在意。 这段时间他亲政、开科、选妃,无一不顺着朝臣们。把京都安排的有条不紊,终于能把自己解放出来找赵宸贺,肯定要好好的耽搁一段时间。 西北昼夜温差大,傍晚那会儿还暖烘烘的,一入夜竟然能冷成这样。云成怀疑说话时呵出的气都能凝成霜。 “这里真的冷,皇上,秋衣到的太及时了。”宋礼明顺着他视线看过去,正看到议事帐中亮着烛火,他说:“那是议事帐,他们在里面商量军情呢。” 帐内烛火冷静,投在帐上的人影也格外清晰。 云成停下脚步,望着那身影。 他唇角抿的那样紧,以至于宋礼明猜测他心情很不好:“皇上?” “嗯,”云成平静的移开目光,像是不经意。 两人在凉气肆虐的帐篷间穿行,头上顶着没有乌云遮挡的月,脚下明镜透亮,像覆盖着一层薄霜。 “这就是廷尉的帐篷了。”宋礼明哈着热气说:“等下我找人给您再搬两床被子过来,晚上太冷了。” 云成瞥见那帐篷里昏暗的灯,影影绰绰的人影在里面晃。 他眯起眼看了一会儿,说:“这个时间打扫卫生吗?” 宋礼明辨认了一下,解释道:“就偶尔收拾一下,换洗铺盖,还有换下来的衣裳。” 云成盯着帐中人影,看他怀里抱着的东西走向门边。 紧接着,那身影从门帘边探出来,叫门神一样站在眼前的两人吓了一跳。 这人年纪跟云成相仿,但是远没有他这么高,睁开的杏眼里透露出些许惊诧。 宋礼明跟他打了声招呼,朝他怀里一抬下颌:“小楼,来给廷尉洗衣服啊。” 年轻人点头,看了看站在前头的云成,犹豫的问宋礼明:“宋大人?” “这是来慰问督察三军的……”宋礼明卡了一下,没把‘皇上’二字秃噜出去,转为交代道:“这几天人住这里,你不要过来收拾东西了。” 年轻人连忙朝云成行礼。 云成朝他一点头,钻进了帐中。 帐中果然如宋礼明所说,很简洁,几乎没有私人用品。 他盯着那张简洁的床没有放过一边一角。床上孤枕独被,没有任何一点两人同住的痕迹。 云成仍旧很闷。 刚刚映在议事帐壁上的身影挥之不去,一寸一寸的蚕食着他的心。 宋礼明转头被他的脸色吓了一跳,环视四周,劝道:“这是中心营条件最好的驻扎地了,西边的交战地更加艰苦……” “有水吗?”云成有些透不过气,肺管子像被那黑漆漆的身影堵住了,他说:“我想洗个澡。” 宋礼明忍不住挠头:“现在这个季节没那么冷,一般将士们都赶在下午太阳好的时候去阿衿河洗澡。热水都是提前烧好的,若是没有特别嘱咐过,晚上只供喝。” 云成面色不辨喜怒,宋礼明接着说:“因为受过突袭,王将军规定,入夜以后除了帐中只能留一根烛火,外面一律不能见火星。要不您……明天再洗,或者,我让他们在帐里搭灶烧一锅?” “冷水就行。”云成说。 这么冷的天还要洗冷水澡,宋礼明一想那场面就觉得浑身哆嗦。他来中心营几个月,许多在都城养就的骄矜习惯尚未改掉。 西北夜间的气温实在低,放在外头的水只要超过一刻钟,就像冰一样刺骨。他这辈子是不可能冲冷水洗澡的。 宋礼明的抵触没能影响到云成。 他眉间不耐、态度强硬、不容抗拒地说:“尽量快一点,我有点累了。” 夜晚的军营静悄悄的,所有人都万分珍惜能一夜睡到天亮的生活,烛火一盏一盏的熄下去,月光最终占了上风。 云成在黑暗中发了片刻呆,起身披了件单薄袍子,撩起门帘出了帐。 夜间巡视的士兵碰到他想行礼,被他抬手制止,“不必虚礼,我自己走走。” 他顺着帐篷间交错的小路缓慢前行,兜兜转转来到了赵宸贺的帐外。 帐中已经熄了火,里面的情况看不分明。 他看着那帐。 仿佛看着什么危险万分的断崖深渊。 月光大方的给它抹了一层白霜,像赤坞山顶带着帽子的雪山。 这帐篷不知道被施了什么法力,让人不由自主的想要撩开门帘一探究竟。 云成反应过来,已经站到了门内。 躺在床上的赵宸贺没睁眼,动都没动一下:“不用收拾了。” 这声音是那么熟悉,却又那么陌生。在密闭的空间里听到声音跟在辽阔的阿衿河畔说话完全是不同的感受,这声音像暴风雨来临之前的炸雷,震的人耳膜轰隆,心脏颤栗。 云成死死盯着床上那起伏的身影。 他喉头发紧,胸膛憋闷。 赵宸贺等不到人声,也没听到任何动静,翻身看过来。 云成在他翻身之际仓皇而逃,赵宸贺匆匆一瞥,只看到一截消失的衣角。 借着月色看帐外,从门外闪出去的身影走的很快,眨眼间就消失不见了。 跑什么? 赵宸贺心道,明天我得问问,看刚刚谁进了我的帐篷。 号角声响起,夜晚结束了。 云成身体没好利落,再加上冷水刺激、噩梦整晚,晨起时恍惚了小片刻。 等到吃早饭的时候,他恢复了平常不动声色的模样,眼底看不出一丝倦怠失眠的痕迹来。 按照计划,今天他该视察各区运作情况,还有交战地详情,后者由副将或副将以上汇报。 宋礼明带云成去看跑马场,里面有兵正在训练,云成站在栏外,盯着从马背上摔下去的士兵。 那士兵很快爬起来重新上马,宋礼明解释:“正常的,训练的时候多摔一摔,打仗的时候再摔就不会怕了。” 云成没有出声。他回想着昨夜看到的人影,好一会儿才问:“廷尉经常受伤吗?” 宋礼明纳闷怎么又说到廷尉身上去了,“之前一战确实受了很重的伤。” 他举起手掌,给云成比划那伤口:“从虎口一直到手腕,整个被劈开了,血滋了一地,大拇指差点保不住。” 朝阳下木桩的影子拉的很长,远处的帐篷和脚下的草都染着温暖的颜色,这是西北四季里最平静的时候。 云成眺望远方,能看到最西边的赤坞山脉流着金光,那是朝阳赋予它的浪漫。 大刘从朝阳里跑过来,到了跟前要行礼,被云成伸手托住了手臂:“虚礼免了。” 大刘上次回都述职已经是很多年前的事了。近年来达塔来犯猖狂,冬天又是最频繁的时候,他根本离不开西北,因此难以分辨这是否是太子。 “刘将军辛苦,”云成说:“我随便看看,不用特意照顾。” 刘将军觉得他姿态和稳重的谈话跟年岁似乎对不上,云成不等他开口,就望着前头无边际的开阔马场道:“马场够大。” “大了跑的开。”刘将军抹了一把脸上的汗,一说话中气十足,嗓门也够大:“西北嘛,地形就像个伸出去的鸡拔……” “咳。”宋礼明掩唇清了清嗓子。 “畸、畸形的……”大刘生硬地改口,换了个斯文的比喻:“大拇指。” 同时他横着伸出大拇指,也不管云成能不能听懂,展示道:“这种地形最难守,西面挨着赤坞山的黑甲营,还有南北各两个大营,是基本的配置。兵线拉的远,马少了不够跑。” 云成点头,没有深入问。 大刘看向宋礼明,宋礼明去问云成:“咱们去别的地方转转吗?” “不去了。”云成望了一圈,没找到赵宸贺,“安排会谈吧。” 京都派人来督察慰问,最怕的就是一个字——拖。 眼下这太子不仅不找茬,还主动想要尽快走完流程,那至少说明眼下京都对西北的态度是温柔而缓和的。 宋礼明去通知赵宸贺会谈,赵宸贺正拿着东西想去阿衿河洗个澡,出了帐就看到宋礼明蹲在门边。 “干嘛呢这是?” 远近的士兵看他出来,都齐刷刷的喊:“廷尉,来比赛摔跤啊!” 赵宸贺半举着自己的伤手,朝他们笑了笑,示意宋礼明跟上。 宋礼明跟在他身后,叹了口气。 “有心事啊?”赵宸贺问。 宋礼明是新帝的人,这是大家心照不宣的秘密。 但其实他并不适合这里,京都是他的故乡,也是他的梦。即便现在西北已经没有人抵触他,他也融不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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