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简直是玉石俱焚的冲锋。蓍罗那的箭镞投矛唰唰落下,措冬云手执长刀,单骑闯进敌阵,挥臂横扫,旋落几处人头。身后,蛮兵提枪要刺,反光映入眼角,他旋身一刀劈落,当中将人劈成两半。头顶砸下砲石,措冬云执辔欲躲,左臂忽来一道钻心的疼,手指扣在缰绳上,竟无力扯动。 他脑中瞬间转过许多念头,除了眼前这片战场,最清晰的形影竟是他的四哥。当日他亲手送自己来这万里之遥,若他在此战死,他会不会有一丝丝后悔。不,不要。他若死,最好悄无声息地死,他才不舍得让四哥难过。 失神间,发顶有飙风擦过。他猝然惊醒,一睁眼,在万人的惊呼声中,赫见空中箭雨交织如网,掠过城外厮杀的战场,直取城楼上的蓍罗那守军。惨叫声此起彼伏,热血如雨洒落。 措冬云精神一振,兴奋道:“有援军!”侧身躲开一具坠下城楼的尸身,看向箭雨来处。西面,果然是漫山遍野的骑兵,马背上旌旗翻飞、猩红夺目。军阵前方,数十架巨型弩机正对战场,而那军阵当中,一人一马,孑然而立。披风卷云,银枪映雪,虽穿戴铜盔重甲,仍显得身长玉立,气度不凡。 措冬云心有所感,眼睁睁看着军阵走近。一对凤目眸色幽黑,神情冷漠,仿佛直直照入他心中;面貌英俊逼人,周身却是恶神般的肃杀之气。军士拥簇之人,赫然便是虞应容! 虞应容目视前方,慢慢抬起一只手,然后猝然放下。霎时,军鼓密如雨点,画角声里,千军万马冲锋向前,到城楼下下马,眨眼便架起云梯,无数个轻甲勇士利索地攀上城墙,与蛮军厮杀起来。 他竟御驾亲征! 措冬云虽错愕,到底也因援军赶来斗志重燃,将缚臂一紧,口中喊杀,领着嘉南军自敌人中割开一条血路,悍然闯入城门。
第九十五章 ==== 王军和嘉南军围击,数量远在蓍罗那军之上,纵然这些蛮族武士悍勇无比,也难以抵御。正巧他们大半入了沧州城,正可谓瓮中捉鳖。鏖战一夜,沧州城里的蓍罗那军悉已剿灭。 城中四处起火,黎明时分已扑灭几处,军士又提着水桶,排成长列,匆忙赶去另一处灭火。晨光穿透满目浓烟,照亮街衢两侧堆满的尸骸。措冬云驭马缓缓前行,目光扫过之处,大半是蓍罗那蛮兵,也有沧州的平民和大昭军人。有幸存的百姓爬出瓦砾堆,一面哀哀嚎哭,一面在尸堆里翻找家人亲眷。 措冬云固然为大昭效力,追根究底是个异邦人。这些年,他自以为在大昭不过谋生乞食,敷衍应酬罢了,无论国土国民,他都不放心上。而今这场浩劫断送了千万条性命,致使千万人亡亲丧子,皆因自己的莽撞而起。他只觉痛彻心扉,无法纾解,恨不能以死偿罪。 思忖间,赫见卫兵开道,几名重甲侍卫拥着一匹骏马杂沓而来,虞应容端坐马上,扬鞭疾行,目不斜视,神色异常阴沉。 措冬云见了他,跳下马去,扑向道路正中,单膝跪下,拦住他的去路。 虞应容行得快,忽见道旁闯出一人,也是一惊,猛地勒住马辔,两只前蹄堪堪停在他身前。侍卫万分警戒,霍地挺起刀剑,拦在他和虞应容之间。待看清他身上装束,侍卫不禁一呆,面面相觑。虞应容虚眯起双眼,绞着马辔,冷冰冰地问:“你何故拦路?” 措冬云应道:“沧州失守,其罪在我。措冬云自请降罪!” 虞应容看也不看,径自策马,从他身侧风也似地掠过,撂下一句:“朕有的是时间和你算账。” 措冬云见他神色匆匆、不同以往,心知必有缘故,便翻上马,追在他身后。谁知那些侍卫见了,竟挺身拦在马前,道:“措将军,陛下有旨,您不得跟去。” 措冬云先还只是好奇,一听这番说辞,神色几番变幻,反驳道:“什么地方,我为何去不得?” 侍卫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措冬云冷眼瞥过,一扬鞭,乌骝马便载他飒沓而去。侍卫阻拦不及,只得苦苦追在他身后。措冬云全然不顾,一双眼只追索虞应容的去向。 虞应容拍马行到长街尽头,拐进左面街衢。他紧随其后,方转过街角,霎时满目苍绿扑面而来,他神思松懈,不由放眼环顾周遭,却惊觉眼前景致越发熟悉。 是什么时候见过?他暗自忖夺,驭马加快速度。眼见着便要追上虞应容,前方四五名侍卫齐刷刷伸出长枪,交叉拦在道中,此处道路狭窄,他被那几杆枪封住去路,不得不驻了马。 “将军,不可再往前!” 措冬云万分困惑,四下打量,口中道:“这只是一片民宅,你们圣上为何不许我去……” 忽然,他愣住了,一片陈旧的泥壁青瓦映入眼中,槐树苍苍郁郁,披离枝叶斜掩在庭院上空。他什么都想起来了:这是大哥、四哥在沧州的故居。早已人去楼空,可是虞应容为什么着急赶来? 他心神剧震,不可置信地来回扫视,只见两爿房舍都换上几处新瓦,屋宇檐下更不见半簇杂草蛛丝,俨然是修整一新的模样。 难道说…… 措冬云退了两步,眼泪怔怔滚落,心口一阵紧似一阵。他不敢去相信那个可能。 他忽然滚下马去,疯了似的,拿血肉之躯往拦道的长枪上撞。众人惊诧之余,赶紧收了枪,两人分别扣住他左右肩,又有一人拖住他双腿,四五只手死死制住他,不让他动弹半分。 他战了一日一夜,早已是强弩之末,提膝撞肘击向侍卫,都被制服。 侍卫道:“措将军,得罪了。圣旨在上,不得不委屈您少时。” 措冬云身子挪动不得,只奋力扬起脖子,向前探去,受伤的左臂在地上拖出猩红血痕。“四哥,四哥!”措冬云双目血红,声嘶力竭。 虞应容根本无暇他顾,他只知道他的阿缺在这儿。满目疮痍的街衢从眼角飞掠,他起初还暗自祈求,蓍罗那军的屠刀尚未伸向此处。这条街巷他在梦中无数次重游,此时,道上横七竖八卧满死尸,他的马寸步难行,心脏在极度恐惧中收缩、拧紧,直到攥出血来。 就要到了。巷口堵着一辆散架的牛车,他不假思索,跳下马,踩过积成洼的血液,三步并两步推开那阔别十年的院门。 他不在,颤动的瞳孔扫视前院,院中空无一人,却也没有横陈的尸体。他又拔腿冲进厅室,浮尘在斜射入窗格的光束里飘游,他拖着瘫软的脚步走向前去,重甲发出生锈般的涩响。地上浸着一大滩血迹,已经干涸。他颤手伸向那片暗红,尚未触及,又猛地缩回手。 虞应容站起身,胸口剧烈起伏,他闯进后院,满城烟气蔽空,此处氤氲的药香依然浓重。他眼中瞬间滚下热泪,行尸走肉般踱进正房,熟悉的陈设,熟悉的幽冷气,仿佛阿缺便坐在靠窗的榻上等他。他定睛一看,那不过是件许若缺常穿的细布袍子。 他扶着榻沿,缓缓坐下,双手捧起衣袍,双臂环紧,覆在面颊上无声恸哭。 不……这里没有尸首,也许他们只是逃难去了。虞应容心头闪过一丝希冀,他抓起衣袍,又冲出两进院落,立在门首,向巷道左右张望。“阿缺,阿缺!”只有火光和满地残骸。 侍卫姗姗来迟,行过礼,便问:“陛下在找什么?微臣为陛下去找。” “不,不必……”虞应容像是失了魂,“朕自己去,朕会找到他……” “陛下,陛下!”侍卫提刀追在身后。 虞应容低着下头,状似疯癫,来回打量道旁面目全非的尸身。不对,这个身形不对。不对,这个年岁不对。不对,这个也不是他……他已经不知自己在期盼找到他,还是找不到他。 忽然,他发现脚边落着一张纸笺,弯腰拾起。纸已经被血浸透了,辨不出本色,两个墨字倒还鲜明:白术。他手颤了颤,那字迹他认得的,正是宫中常为许若缺拟药方的胡太医。 刹那间醍醐灌顶,他手一松,纸笺轻飘飘落了地,他摇摇晃晃向巷口走去。那辆牛车已然半毁,歪歪斜斜地塌在尸山血海里。牛车后方,散落着许多只黄梨木匣,都一般大小。有的匣口大开,零碎药材洒了满地,有的还紧叩着。淡黄笺上沾了污血和泥,辨不清字迹,如同这被毁掉的边陲州府。 他投下手中长枪,掼立在地,手臂抱着枪杆,缓缓跪倒,像棵大树那样坍塌下去。 侍卫想扶起他,却见他低低伏下头,肩背颤动,爆发出痛苦而绝望的嘶吼:“啊——” 院门前,一双一尘不染的布靴迈出门槛,踏上鲜血横流的巷道。他走得很慢,由人搀扶,趔趄行过短短数十步路,侍卫无声地向两侧分开,放他走近虞应容。许若缺推开石锦,踉跄着走完最后几步,支撑不住,亦跪倒在虞应容身前。 泪眼朦胧中,眼前垂下一片素白衣角,虞应容愣了一瞬,心跳得极快,好似要冲出喉头。他怔怔睁着双目,视线由下至上,缓缓扫向身前之人。这张面容苍白美丽,极不真切。这又是他的一场梦么,还是绝境中不可触碰的蜃景? 他感到十分恐惧,竟向后退缩。然而那只手轻轻柔柔握住了他的手掌,冰凉得像是一捧雪,触感却又是实实在在的。他呆若木雕泥塑,仍本能般地回握住他,指腹摩挲着骨骼分明的手背。 “我在……”许若缺眼睫颤了颤,这个长夜耗尽了他原本就薄弱的生机,他几乎无法支撑身形,仍然坚定重复道,“我还在……” 虞应容扯过他的手,把他拖进怀里。 “三哥来晚了。”他狂乱地吻着那人额头,泣不成声,“还好,还好。” 怀中没有回音,许若缺身躯绵软,头颈低垂,已无声昏厥过去,胸前大片血迹狠狠撞进虞应容眼中。他暗恨这具甲胄冰凉硌人,轻手把人横抱起来,翻身上马,揽辔欲行。 “陛下要带爷去哪?”石锦拔腿便追。 虞应容头也不回,“朕带他回营医治。” 殷海青从院里冲出,快步上去跪在马前,“陛下,断断不可!许公子眼下受不得颠簸!” 第一眼虞应容几乎没认出他,殷海青满面风霜,与七年前判若两人。“殷先生?”他迟疑地问。殷海青当年救许若缺死里逃生,虞应容对他十分感佩,听他如此说道,当即挥退了阻拦的侍卫,又勒住马,掀开怀抱看了看,许若缺毫无血色的唇缝里,果然又溢出一线猩红。阿缺的身子竟已坏到这步田地。他方寸大乱,抱紧人稳稳落地,慌忙往院里赶。 “快!速传御医,带上好药过来!”虞应容厉声喝令。 有侍卫上前一步,迟疑着禀道:“陛下,措将军以死求见。” 虞应容冷声喝道:“让他滚!” 殷海青不知他们何时反目成仇,暗暗吃惊,几番欲言又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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