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伤得重不重?” “没事,我……”他咬牙捂上左臂,铁刺同时也扎破护臂,鲜血漫出指缝,滴滴答答地淌。他抬眼环视战场,只见血流成河,双方缠斗得难解难分。远处山坳里还有数不尽的援军,嘉南军已初现颓势。 纵然他满心不甘,也不得不承认此战难以克敌。他眼中酸热,恨恨抬起右手,抵唇再发出一声锐鸣。“——退!” 霎时遍地鸣金震鼓,嘉南军且战且退,弓手在旁掩护,众人一齐撤出峡口。 - 回程路上,措冬云神情沮丧,一语不发,只顾扬鞭催马。 副将拥在他旁边,张了张口想劝,话到嘴边又咽下了。今日折损许多弟兄,又未能克敌制胜,他心中也难过得很。况且这一通交手,他见识到蛮族勇将实力非凡、不可小觑,料必日后还有一场苦战,越发沉重。当下只盼速速回到大营,与援军会合,重整旗鼓,再战蛮族大军。 峡口赶到大营需要小半日工夫,他们行得快,走了两个时辰,密林里便隐隐现出上山回营的路。措冬云当前,打马走到半山腰上。此处是一片乱世,林木稀疏,视野极其开阔。往西是绵延平缓的丘陵,群山合抱的河谷里,便是沧州城。 他纵目西望,暮色里,残阳染红山川,极尽哀艳壮美。却有一抹黑烟,从山岭间翻腾而起。措冬云眸光一厉,定睛看了看,霎时手脚发冷。 他蓦地立住了马,双目赤红,定定望着远处,继而声嘶力竭地喊:“下山!沧州有变!”
第九十四章 ==== 惊天动地的重响声里,沧州城门轰然倒地。霎时如地龙翻身,摇屋撼树,满城震荡。百姓猜到这是城门破了,都吓得面无人色,叫苦连天,只管祈求神佛。 闷响过后,便是巍巍壮观的千万蛮兵,踏着倒落的城门,洪水般一拥而入。城门里虽布置了拒马枪、铁蒺藜等防具,如何奈何得了这夜叉般魁梧的蛮人。只见蛮兵入城门,撞倒了防御器械,长刀一挥,将城楼下守军砍作两截,便放下索桥,五道城门齐齐洞开。至此,沧州城防线溃败,和蓍罗那大军之间再无阻隔。 城墙上的守军还徒劳地向敌人搭弓射箭,攻势却如虫蚁叮噬般不痛不痒。蛮军长驱直入,冲上城楼。守军无处可去,只得提枪迎战。蛮将勇猛,力大无比,一旦近身,根本无可抵挡。守军的红缨枪刺去,便被蛮将劈手夺下,拦腰折断。守军大惊,双股战战,退了两步,那蛮将的铁拳便紧追而上。第一拳,磅地砸断胸肋,捣烂脏腑;第二拳上勾,便教颌骨错分,颅脑碎裂。随后,便一手提起守军软烂的尸体,狂笑着丢下城墙。只一瞬,便如猛兽吞食猎物,千百位蛮兵将尸身剁得烂碎。 蛮兵形如夜叉修罗,提着刀枪冲杀进城。百姓吓得四处躲藏,亡命奔逃。而蛮兵只是轻轻拽开步子,大踏步往前走,便追赶上人群。长手一伸,拉过百姓脑后长发,把扑腾着的人提在手中,看也不看,只往人身上一刀豁去,便见鲜血奔涌,肠肚落了满地。蛮兵一边走,一边杀,不分男女,无论老幼,所过之处,腥风如浪,血雾弥天。又执起火把,点燃两侧房屋。沧州瞬成炼狱。 城破之前,殷海青正在许若缺家中收捡药材,挑用得上的,一匣匣摞起来,让医工搬上牛车。石锦不情不愿地帮忙,时不时看向后院,满腹委屈。 殷海青上前,悄声问他:“还剩几天的药?” 石锦嘟囔道:“也就这一两日了。有时爷还喝不进去,全吐出来了,又得重煎。”说着,眼圈通红,喉中哽咽。 殷海青拍拍他背,道:“不妨事,过几日他药喝尽了,我再另捡一副送来,不会短了他的。我取走这药,也是教他安心。阿缺生长于此,爹爹又做过此地的父母官,他最不忍见沧州生灵涂炭。若什么也不许他做,他忧伤愁闷,反成郁结。” 石锦听罢,喜笑颜开,“原来先生打的是这主意,是小人小器了。” 医工搬完药材,自登上车,招呼道:“先生走不走?” 石锦挽着他手臂劝道:“殷先生,进去喝杯茶,同爷说声话再去。爷这些日子也想您得紧。” 殷海青点头,“也好,沧州守军承了他这份大情,我是该再谢谢他。”便向医工道,“你带着药先去,待会儿我自慢慢地走回去。” 医工应了声好,赶着牛往巷口走。正当此时,远处一道巨响,伴着飞沙袭来,所过之处,震得人肺腑颠颤、心胆俱惊。众人左摇右晃,险些站立不稳,待风烟散去,耳中犹自嗡鸣。 “这是……”殷海青瘫坐在地上,胡髭上沾满飞尘,瞪着双眼,喃喃道,“这是,城破了?!” 石锦面无人色、双膝酸软,撑着门槛爬起身来,口中直呼妻儿姓名,踉跄着跑回院里。四下里都是哭喊,婴儿啼哭尖利凄切、摧断心肠。石锦冲进房门,抬手抱住软成一团的妻儿。此时,许若缺自扶着墙,身上拢着一件披风,脚步虚浮地踱进厅门来。 “爷,你怎么起来了!”方才在惊乱之中,石锦心念电转,还打算先瞒着他。未料许若缺自己走出房门,脸色像霜一样白,目光涣散,正是失魂落魄模样,当即明白过来。 穿过庭院,许若缺目光遥望着城门方向,笃定而平静地说道:“是城门破了,对么?” 石锦不敢答,妻子也吓得收了泪。 忽而,许若缺腰身一软,低头呕出一大口血,艳炽的殷红喷满襟前素白的罗纱。 “爷!”石锦忙扶起他。殷海青箭步冲进来,亦是大骇,和石锦一同扶他靠坐在圈椅上,把头颈偏向一侧,以免血液呛入气道。 许若缺垂着面颊,口中还在断断续续涌血,手指微微动了一动。 殷海青拉开他衣襟,正要施针,见状忙问:“孩子,你可是有话要说?” “……躲起来……不要管我……”许若缺吐出这几字,胸腔便急剧抽搐,面孔陡然灰白。“我……活不成了……” “什么糊涂话!”殷海青一针护住他心脉,转头问石锦,“此处可有地窖一类的去处?暂且躲一躲。” “有是有,只不太隐蔽。” “够了。”殷海青搀起许若缺,向石锦道,“引路罢!” 入口就在槐树底下,殷海青拿草叶树枝缠在地窖门上,聊作遮掩。他们遥遥听得街上杂乱的喊杀声,心中万分悲惧,又不敢作声。地窖里空气浊湿,唯有许若缺轻轻咳嗽。每咳一声,嘴角便漫出血来。 石锦捧来一碗油灯,殷海青就着灯光,将十几枚银针刺入他周身大穴。许若缺气息略平稳了些,眼眸转动,似在搜寻什么。 “孩子……把渊儿抱来。”石锦妻子压低了声音道。 “对!”石锦恍然大悟,抱着渊儿凑近许若缺,一面按着渊儿的手,生怕他碰着了许若缺身上的银针。 “呜哇哇……”渊儿什么也不明白,小嘴一开一合,睁着快活的圆眼睛,瞅着黑暗中的爹爹。 许若缺不觉露出笑容,抬手想摸摸他,却没有力气。只得偏过头去,轻轻蹭上渊儿软软的圆脸蛋。泪水沾湿渊儿的面颊,他吧唧一下,嘴巴印上许若缺颊边。 众人心痛如绞,暗自垂泪。 半晌,许若缺望向殷海清,轻声唤:“殷伯伯……” “哎。”殷海青应道。 许若缺喘息道:“待沧州……战火平息……石锦……石锦自回奉京去。殷伯伯,你替我照料渊儿,好么……请你授他医术,带他……周游天下,看遍河山……求殷伯伯……答应我……” 石锦听罢,哭道:“我不走!我还要在沧州服侍爷和小皇子!” 殷海青也不肯:“你这傻孩子,别乱想。渊儿还小,离不了他爹爹,你要好好把他养大。再说,我也老了,今已五十有四,近来渐觉身衰神乏,想来不剩几个年头好活,也养不了他了!” 许若缺见他们拒绝,胸中气血翻腾,再说不出话,只闭目喘息。 众人皆静了一时,蛮兵的脚步好似正从头顶踏过,沉重闷响钝钝地撞击胸口。他们不免去想,那数不尽的尖叫声里,是否便有平日里常见的街坊邻里,是否今日还同他们打过照面?巨大的无常令一切执着都显得荒唐。 殷海青盘腿坐在地上,没来由地兀自一笑。众人都有些诧异,转脸看向他。殷海青抬起头,目光里一派清明豁达,“老夫是在笑,今日这沧州城中,无论富贵的、贫贱的、青春的、年老的、仁善的、凶恶的,或许皆要毙命于此。还论什么今朝明日、分合聚散,若今日便是死期,不如暂且寄下忧烦苦闷,笑对天命。” 石锦夫妇神情仍是悲苦,许若缺却作一笑,道:“殷伯伯说的是……既已存……必死之心,缘何不肯超脱苦海?” - 措冬云急忙回身,扬鞭赶赴沧州城。半道上,迎头遇到一伙残兵,竟是嘉南关的军士。 “将军!”那些人见大军来,都哭喊着扑下马。 措冬云心急如焚,虽已猜中了九成,还是要问:“快说!出什么事了!” 军士答道:“那伙人不知从哪里得了信,笃定大军不在营中,今日午时再度大举突袭嘉南关。他们排开阵型,我们人数差得太远,根本打不进去……沧州城守军也守不住。就在半个时辰之前,蛮兵攻破城门,闯进了沧州城里!” 原来他们今日放走的那几千人,既为探路,也为传讯。嘉南军在山谷中与蛮军厮杀时,蛮军放出信号,向那队人马传递嘉南军动向;那拨人亦如法炮制,周知沧州城外驻军。驻军再无顾忌, 措冬云亲耳听到始末,如坠冰窖,通身一寒,神智却冷静下来,淡淡地喝命道:“伤者先回营,余者听我号令,随我增援沧州!” 他左臂还在流血,军士见了,劝道:“将军也负伤了,还是……” “我伤在左臂,还有右手。”措冬云从他身后掇起一杆长刀,头也不回,径自打马而去。 大军驶到城外,东边一轮朗月照亮满城浓烟,浓烈的烟气在城外都闻得见,众人眼鼻酸热,不敢想象城内惨状。此时蓍罗那军一半入了城,一半在留在城外,慢悠悠地赶进去。 措冬云锐利鹰目望见城楼上立着个蛮族,将扯烂的旌旗扬在手上招摇,霎时狠意如沸,转手从马鞍上取下雕弓,搭上羽箭,仿佛觉不出痛,拉满了弓,奋力射出一箭。隔了一里之地,这箭却正中那人眉心。只见那人呆了呆,片刻之后,头朝下,翻身栽下城墙。 蓍罗那军乍遇敌袭,立即戒备,进入城内的守军一字排开,在城墙上布防,逆转攻守之势;尚在城外之人也整顿入城。 措冬云见到城墙上大片暗渍,心知那便是沧州守军的血,当即悲恨交加。暴喝一声“杀”,瞬间金鼓齐鸣,嘉南军化作利箭,飞马冲向城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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