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若缺的身子就是他的死穴,这诸般症状缠绵在那人身上一日,他便悬心一日。长枪贯腹的重创足以将大好的底子毁个一干二净,偏偏他又是僳诃族人,孕子而夭的诅咒悬在他们头顶,虞应容不肯认命,却也时时恐惧。 僳诃族不论男女皆可孕子,然而一旦结胎,母体便会如秋草般急速衰弱下去,他们的性命总是不长久的。虞应容知道阿缺娘亲产后不久便撒手人寰,爹爹忧劳交加,不到一年也跟着去了。但许若缺从未吐露他娘亲之死是这支奇异血脉的缘故,甚至阿缺有孕,他亦是一无所知。直到阿缺重伤过后,养了半年也不见起色,他反复逼问殷海青,才知晓真相。 他曾以为寻常僳诃族人,因在蓍罗那国内流离辗转、缺药少食,若因孕子落下虚症,自然难保长久。而他可倾一国之人才物力,岂会养不好一个许若缺?然而许若缺虽调养了两载有余,仍旧渐渐地衰弱下去,前年入冬前又病了一回,极凶险,几乎是治不得了。那命运仿佛正在一点一点应验。他不敢想。 正要放御医离开,虞应容脑中灵光一闪,又把人叫住,神情越发凝重:“你可识得妇人孕脉?” 御医不意他有此一问,登时只觉荒唐可笑,又不敢御前失仪,只得垂下头道:“陛下说笑,臣忝居此位,为宫中并京中内外命妇看诊数十载,虽非专精妇人科,孕脉倒还识得。” 虞应容在被底握着许若缺的手,思忖片刻,又问:“那男子孕脉呢?” 闻言,两名医官面面相觑。他们常召来为许若缺看诊,自然知道此人和这身伤病的来历,当下如临大敌,方依次凑上前去,捉着许若缺的腕子细细探了一回。 半晌过后,又讪讪退下,俯身道:“陛下,掌事脉如丝牵不绝,一息六七至,为细数之脉,并不似有孕。不过臣虽自南地寻得几本僳诃族人的脉案,日夜习读,也只敢说略通一二。陛下若有疑虑,臣等先为掌事好生调理,再候上一二个月,想必自见分晓。” 虞应容有些焦躁,自语道:“若真要生生挨到那时候,便太晚了。”御医正不解,他又摆手道,“罢了,你等先退下。” 虞应容心事重重,待旁人皆散尽了,他才自卸了外衣,钻进被盖底下,一手将许若缺拢入怀中,一手严严实实贴在他腹部上,屏息感知。掌下小腹随着许若缺的吐息微微起伏,在虞应容心间荡起无数波澜。触手尚且十分平坦,又温软异常,像块弹弹嫩嫩的豆腐,虞应容无由地紧张起来,不敢稍稍用力,生怕一不小心便会按碎了它。 仓促地缩回手,虞应容眼眸一转,睇向暗淡光线中昏睡的人,长叹了一息,抵着许若缺侧脸,轻声道:“阿缺……千万别是才好。”
第五章 当夜,虞应容吩咐亲信去临江营请殷海青。不说许若缺病了,只道有位命官得了奇症,宫中太医都治不得,有劳殷海青入京一趟,与众医者一道参详。 殷海青曾救许若缺于倾危之刻,虞应容向他立誓,他日若能问鼎天下,必尊其为尚药局之首。殷海青无意于高官厚禄,仍只愿做他的军医,虞应容自然遂其夙愿。然而僳诃族人孕脉极为古怪,胎儿月份小时,脉象并不是寻常的滑脉,若不是精通此道者,断不能诊得出。虞应容心中燥郁,竟生出悔恨——当日便不该放走他。 下了早朝,到殿门外,已有内侍出来通报,道是许若缺醒了。虞应容稍稍宽慰几分,命宫人留在卧房外,自掀了帘进去。 许若缺半躺着,歪在引枕上,仍旧闭着眼,听见响动,方略略抬起眼睫。见了是他,展颜一笑,那张病白面容便如青梅绽艳,引得虞应容心神一荡。 虞应容抬手试了试他颊边温度,倒冰得很,转头吩咐宫人再添几个炭盆,只支在墙外,免得炭气冲撞了人。话音甫落,许若缺便牵着他的衣袖,拉他在床沿坐下。 “早上才喝了两口粥,又吐净了?” 许若缺嗓子哑哑的,闷声道:“才起来,提不起胃口。”又怕虞应容不高兴,补了句,“午食我多用些。” 虞应容伸手弹他鼻尖,许若缺笑着躲开,一低头,滑溜溜地钻进他大氅里。屋外还洒着细雪,他毛领上沾了几粒雪星子,许若缺顺手拂去。动作间,虞应容的手却握上他的腰侧,温柔的,犹带着令人安定的热度。许若缺身子微微一僵,面上却不显,只听得虞应容趴在他头顶,柔声叹道:“阿缺,你不可瞒我。” 许若缺带笑反问:“三哥,好端端的,我瞒你什么了?” 虞应容垂下眼眸,轻飘飘瞟他一眼,他眸子又黑又冷,寒冽冽的。许若缺心跳得极快,只把脸藏进他衣襟中,并不说话。他也不知他和三哥何时多了这么多无法言说的情与事,你瞒我瞒,像不得章法的划桨人,总把两艘船推得更远。 恰在此时,外间有内侍问:“陛下,膳房刚为许掌事备好了午膳,可要呈上来?” 虞应容应了声,侍从便端着食案进来,案上只摆了只粗陶罐,用陶碗倒扣着掩住了。待揭开来,甘美的汤香顺着热气散了出来,许若缺连着一两日不曾进米水,腹中空虚,不禁抽动了鼻翼。 虞应容暗自审视他的神情,并不抬头,只随口问道:“这回是什么?” 内侍从罐里盛出一碗,一面答:“回陛下,是绉纱馄饨。尚食说此味清淡,正合病中入口。” 虞应容伸手接来,清清亮亮的一碗汤,面上浮着几朵翠绿的葱花儿,淋了几滴香油,越发香得扑鼻。而那一个个馄饨卧在汤里,馅儿只有指头大的一小点,粉粉的,色如桃瓣;皮被擀得薄如蝉翼,经水一煮,便成了半透明色,上上下下地浮着,真像飘着纱一样。 绉纱馄饨不是什么稀罕物,许若缺却是第一回见这种吃食,新鲜得很。说来也怪,他这几日闻着油腥气都翻逆欲呕,今日见了此物,倒觉得从眼睛到胸腹,无一处不舒畅。 难得见他想吃什么,虞应容将信将疑,捞了一只馄饨在调羹里,连着小半勺汤汁一起喂过去。许若缺张口接下,把双腮塞得鼓鼓囊囊,垂着眼睫,慢腾腾地咀嚼。 见他神情倒不像有排斥,虞应容宽了几分心,问:“好吃么?” 许若缺品了又品,连连点头,直道:“好吃。” 他曾在奉京吃过几回馄饨,肉馅干柴硬结,一团死物。这馄饨却不像常见做法,那轻飘飘的外皮薄而不散,最妙的是内馅,柔嫩脆弹,汁液饱满,一咬开,便迸了满口的清香鲜甜。他不知这是特意从遥远南地贡的、第一场春雨后新发的笋,只掐了春笋上头最嫩的尖儿,细细剁碎了,拌进馅里,方成此味。 虞应容又慢条斯理地从碗里舀了一勺,递在嘴边吹凉了,才喂给他。许若缺就着他的手吃了几个,犹不尽兴,夺了调羹来,趴在碗沿,自己舀了吃。虞应容替他捧着碗,垂眼看他,吊着的心终于渐渐落了地,不禁暗笑自己多心。 许若缺吃得专注又缓慢,随着咀嚼的动作,莹白的腮角一鼓一鼓,分外可爱。他身形渐长,逐渐褪掉了那点少年稚气,这两年人又清瘦了些,脸颊没半分多余的肉,显出些玉质般的薄秀来。此情此景,倒令虞应容怀想起初见时的模样。 他这般直吃了四五只,虞应容怕他陡然进了许多汤食,运化不了,反成痞塞,便道:“阿缺吃得好香,三哥也来尝尝。” 许若缺并不多想,手腕一转,要把刚捞起的那只喂进他嘴里。不料虞应容却拢着他的手,把他捏在指尖的勺子渡进自己手里,连着碗一道收到身后。 “啊……”许若缺还没想明白缘故,便见虞应容坐在床边,低头吃起他剩下的那半碗馄饨,神态悠闲。他看得呆了,靠在床头,闷声闷气地控诉,“你堂堂一个帝王,全天下都是你的。你要吃什么,再上一碗便是,偏来抢我的。” 虞应容不逗他了,“饮食也讲个循序渐进的道理,你胃气未复,太过饱足反而有害。你若真喜欢此味,等你好了,想吃再多也是有的。但现在不许馋嘴!” 许若缺受了训,也不再提要吃的话,只攀在他胳膊上,眼巴巴瞅着。虞应容自将碗里的馄饨舀来吃了,间或喂给他一个。许若缺悄悄笑着,每当这种时候,他又觉得他和三哥的心是在一处的。 - 这个冬像过不完似的,时至立春,偏还飘起小雪。雪落在重檐青瓦间,积了浅浅的一痕白,午时便化了。融雪声听在耳中淅沥沥的,勾起了骨缝子里的冷。 许若缺独自榻上辗转,望着天花上繁丽纹饰出神。流云间隐现宝石红毛羽的瑞鸟,宝相花藤蔓缠绵,胭脂粉的花瓣色旧了,金粉描出十六点花蕊,却是晶光灿然;另一爿,又是飞龙走兽、跃马鸣金的古战场,沙金覆面,朱丹为底,好似徜徉血河。 几道影子透过碧纱橱,影影绰绰如在梦境,那是侍臣束手候在次间,守着铜香炉上袅袅的青烟。 许若缺翻了个身,抬头问:“敢问中官,眼下是几时了?” 内侍慢慢转过身来,答:“回首座,仍是未时呢,未时七刻。”许若缺暗自心惊,一个时辰里,他已问过三遍。“首座用过餐食,若身上还有力气,还是走动走动,消消食为好。”内侍又劝。许若缺黯然一笑,撑坐着起了身。 他也曾在堪云殿住过几回,总在病中,昏昏醒醒,一日展眼即过。眼下他醒着,倒觉得不如睡着好。虞应容在时,此处便是罗绮生辉的宝殿;若他不在,偌大宫城便在顷刻间败了生机,变作一片空旷寂寥的古坟茔。总令许若缺想起儿时在深草丛间寻得的秋虫,乍看是全须全尾,内里却空空如也,什么也不剩。 一道穿堂连接堪云殿的前后殿,那畔便是虞应容理事的前殿。菱花槅扇覆着淡金罗纱,许若缺偏头望了一望,扶着他的内侍便道:“圣上此时不在前殿,首座若有话,只管命下臣等带去。” 许若缺脸颊微热,垂首笑道:“我没有什么话。” 后殿倒厦里养着几株兰花,是虞应容回奉京的次年春种下的,因外头冷,便搁在窗旁长几上。侍臣弯腰捧着陶水钵,许若缺执匏亲自浇灌。还未开春,兰草不见长,水也只需浅浅的一个底儿。 又在抱厦间里坐了些时候。雪已经停了。不下雪时,冬末的景致是最无可看的,桃李梨杏都只见枯黑枝干,经冬的竹也现出萧索的寒色。此间炭火不旺,他捧着只小手炉静了会儿,便觉寒气隐隐浸入周身,暗暗地裹紧袍子;又顺手挪到僵痛的后腰,用掌根揉按一番。这孩子不过两三月,已累得他腰背酸痛,真不知月份大了又是何等光景。如此思量一番,许若缺越发后怕,生生惊出一背冷汗。明日怎么也得离宫去了。 倦意渐渐泛上,许若缺便回暖阁,命侍臣放下帘子,脱了袍鞋,又深深浅浅睡了一觉。醒时已是黄昏,天际现出晚霞的彤色,转眼便沉下去,像冰天雪地里一豆灯火,于是庭中只余钴蓝的夜色。两名宫人远远走来,一人手执灯油,一人拿着火折子,依次点亮宫灯。行过的廊檐下,便冉冉地生出一蓬蓬柔和的暖光。四下里鸦雀无声,天与地浸在静默的长河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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