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日,许若缺也从帘幕间的空隙,瞧见了漫天扑飞的雪花。 他生长南地,气候酷热,从未见过雪景,一时新奇,闹着要看雪。他昨夜才发了整夜的高烧,晨起刚平复一些,虞应容如何肯放他去受凉。 喂完了药,虞应容才垂眸道:“奉京的雪要落一整个冬天,化不了的。等你再好些,三哥带你去看。” 许若缺点头,弯着眉眼,缩进暖融融的被衾里,他愿意相信虞应容的所有话。虞应容总是叫他等,但他等不了了。 他强撑了一整夜,终于在虞应容踏出军帐后,将那口气散尽了。伤病和猛药摧毁了他的底子,只剩一片千疮百孔的内腑。 他支着身子,挣扎着趴在床沿,腹中抽动,热流涌上喉头,掀唇便呕出一口浓黑的药汁,直到将那碗药呕尽了,胸腹却更是绞痛。紧接着,身子一震,唇间“噗”地喷出一道浓稠的血箭,淅沥沥地溅了一地。随后,那股血色便似泉涌一般,止不住地从他唇畔滚落。 在他恍惚的视线里,新洁的衾枕晕开了一团团的深红,恰似雪中绽放的新梅。 后来的事情,他是从殷海青的转述中得知的。那日,虞应容忽生预感,从巡视途中赶回,不言不语,亦不曾流泪,只是紧搂着呕血不止的他,怎么也不肯撒手,他一身病骨被他勒得咯咯作响。有人看见虞应容那时的眼,都大惊失色,暗暗地议论:他疯了! 尽管他如此平静,但所有人都真切地明白,他们的将领、他们的王,清醒地发疯了。那沉沉如暗玉的眸子,竟比无边的雪原更加苍茫,仿佛没有一丝情绪,只是天地未萌时一无所有的虚空。 他确乎是疯了,天色未明,他整兵点将,率十万之众,向围而不攻月余的奉京发动奇袭。奉京有最高明的大夫、最珍稀的灵药,他要用数万士兵与平民铺成的尸山血海,去和天意赌他的性命。 - 因那几封密信的缘故,许若缺总惦记着衙门里的事。他病着,千机台便由副手陈铭理事,总不大安稳。可是他越心急,这症候便去得越慢,镇日里咳得头昏脑胀,稍坐起身,便觉得目眩神摇、翻逆欲呕。 他睡得不辩昼夜,也不知过去了几日。似乎是深夜,许若缺恍惚听见飞雪急促扑落在窗纱上,那道声音无端地震耳欲聋,仿佛近在耳边。他惊醒了,在黑暗中盲目地睁大双眼,却有一阵馥郁沉静的冷香熏在他面上。 他轻轻一挣,转瞬落入一个安稳怀抱。他趴在那人胸前,熟悉的力道和温度,惹得他鼻间一酸。手指代替了视线,落在那人眉眼之间,指腹轻柔地擦过修挺的眉骨鼻梁。 “三哥……”他梦呓般喃喃道。 耳边的呼吸陡然急促,虞应容抓起他的手,托在唇边,唇瓣蹭过指节,使他感到潮热的痒,许若缺轻轻笑起来,抽回手,躲开他的亲吻。 “怎么又病了?”虞应容近乎喟叹道。帐帘微微掀开,透进银亮的雪光。他两根手指托起许若缺的下巴,就着这点光亮,细细瞧他脸色。 虞应容背光而坐,许若缺只见得到他一小半的侧脸,雪光下,轮廓分明,下颌线深刻流畅,好似一片刀锋。微微侧过脸,墨柳似的双眉如描如画,一对狭长凤眼,眸色幽冷如冰玉,看向他的时候,却含着十分笃定的温柔。 目光相触的那刻,许若缺千般委屈皆冰消雪融,一时竟说不出话来,只知痴痴傻傻地望着他。悄悄捧起虞应容一只手,贴在自己腹上。于是一股暖流过电般席卷全身,让那处躁动的绞痛平息下来,心中泛起隐秘的甜蜜。他暗暗记下了,这是虞应容第一次抚摸这个孩子。 “是不是旧伤又痛了?”虞应容不明所以,隔着锦被摩挲他尚且十分平坦的腹部,又去吻他眼睛。“别闹,三哥方从外面进来,手凉。” 许若缺不说话,只靠在他肩头。虞应容垂眼打量他的神色,便接着道:“那件事,三哥知道了。”如焦雷劈下,许若缺心跳如雷,胸腹间乍起了揪痛,蓦地睁大了眼,惊疑不定地望向虞应容。紧接着,虞应容却柔声道,“放心,朝中不会再有人向你生事。” 因他在冬至宴上举止失当,又在虞应容寝宫住了几日。宫中何处不是透风的墙?不日便举朝皆知。言谏的折子一道接一道,前几日,许若缺还当面挨过几名老臣唾骂。虞应容只当他因此气得病了,连值也懒上。 原来是为的这事。许若缺先愣了一刻,随即重重地舒了口气,简直如蒙大赦,不觉松懈地一笑,软绵绵偎进虞应容怀里,与他紧靠着。他也料不准自己的谎言能维持多久,总归是多一日算一日罢了。 “和我回宫住几日,等身子好些再回来。”这并不是询问。虞应容揽过他肩头,手指插进滑滑凉凉的乌发间,有一搭没一搭地顺着。 许若缺却迟疑了,手臂不着痕迹地横在腹前。他有太多不能进宫的理由。 “怎么,不高兴?”虞应容指背擦过他的下颌,轻柔地捧起他的脸颊。 就着这个姿势,许若缺歪着脑袋,贪恋地在他掌心里磨蹭,眼中酸酸胀胀。半晌,他才瓮声瓮气道:“还是不要了,刚生了事,又这样,岂不是招人来厌我。” 虞应容沉着脸不说话。 许若缺不得不挤出个笑,胡乱地在他脸上亲吻,又用手指去压平他微蹙的眉心,“三哥,你来看我,我已经很快活了。”他垂下眼,心里涌上许多个念头,出口却是,“我们还有一生,又何必急在这几日。” 虞应容忽然发了狠,把他抵在靠墙的内侧,带着几分急切的欲望,重重地啃噬他的唇瓣。许若缺被他吻得气息凌乱,细细喘息,挺着腰身在他臂弯里迎合。他想要剥离这具肉身,抛下所有不能启齿的秘密,被虞应容揉进怀里。 一吻毕,许若缺抬起汪着水意的眸子,虚软地挂在他身上,颤声道:“明日还要早朝……三哥,你快回去。” “好。”虞应容应声道,用拇指指腹缓慢地揩去他下颌亮晶晶的津液。 他方起身,袖角却被帐帘内伸出的一只手捉住,虞应容钻进帐中,俯下身,无限柔情地与许若缺贴着面,道:“反悔了?” 许若缺摇摇头,噘唇在他嘴角啄了一口,压低了声音道:“三哥,再过些时日,我要告诉你一件事。”他暗暗地摸着小腹,既忐忑又甜蜜。 “好。”虞应容低低一笑,并不追问,“三哥等你。”
第四章 许若缺稍好些,便急忙回官署上值。 自他去岁入冬前一场大病,虞应容便免了他每日早朝,辰时自去官署即可。因千机台掌军情机要,官署便设在外廷东北角、存意阁内,与虞应容日常接见外臣、料理政务的堪云殿不过一巷之隔,便利紧急军报往来。 各地大小军情都会上呈千机台,寻常事务装以白封,紧急军务装以红封,前者有千机台司记替他判轻重缓急,只将紧要的呈报给他,后者他病缺时,便由陈铭代批。若是天听鉴探子的密报,则盛以玄青封皮,押以带序数的蜡封,专由他检阅。 他告病这几日,案上沉甸甸地积了几摞玄青密报。奏陈大哥私养亲兵的那封信,便是他借职务之便悄悄扣下的。 照例检点了一番积压的文书,这回倒巧得很,一封那事的密函也没见着。心中虽然纳罕,但还是庆幸多一些。 午时,同僚离开官署去公厨用午膳,他病还未好全,照例由内侍将药食送来存意阁。 一只六角黄花梨提盒,最上层是一碗药,下两层摆着三四样小菜、一碗白粳米饭、一盅汤。宫人一一布在左边食案上,油腥气飘来,如突然在许若缺胃底顶了一下。 他揉着上腹,强笑道:“多谢,隔三刻再来取罢。” 内侍退下,他咽着酸水凑近食案,冬笋肉丝、松仁山鸡脯、三鲜丸子、拌蕨菜,都是些极清淡的时鲜小菜,勉强挟了几箸,堵在喉间毛刺刺的,逼得他干呕起来。最后只勉强用完了药,如受刑般强压呕意,直到眼圈涨红、泛了两点泪花儿上来。 午后,腹中更是翻腾不止,如许多砂石沉甸甸坠在胃脘,身上隐隐泛起潮热,再提笔,却是横不成横、划不成划。许若缺悔不该用那些吃食,此刻也只得强自忍耐。 挨到酉牌散值,他一起身,便觉头重脚轻,眼前黑影幢幢。暗道不好,又不便唤人来搀扶,越发落个恃宠而骄的罪名,只得径自慢吞吞扶栏下梯。行了大半程,蓦地脚下一软,人瞬时失了意识,竟直直向地面跌将下去。他脚下足足有四五级台阶,所幸被同僚三两只手忙忙地架住,才不致摔倒在地。 “……掌事,掌事?” “……可要唤太医来?” 许若缺如坠深海,众人的呼唤声也飘忽不定,仿佛从极远处传来。他微微睁开眼眸,由得众人将他放在地上,扶起他虚软的上身,慌慌张张喂了半盏温茶水。 茶水一落肚,便激起压抑了整日的呕意,“呕——”许若缺浑身一颤,偏脸朝向身侧天翻地覆地咳吐起来。 - 病势起得又重又急。虞应容把他抱回寝宫时,他尚能言语几声,入夜后便彻底人事不省了。身上烧得火热,虚汗起了一重又一重,人却冷得咯咯打颤。浸过药浴,方平缓了些。 医官开了剂人参养荣汤,此药益中补气,本是对症的,哪知许若缺饮下不久,面上便似有痛色,喉中作呕哕声。虞应容不知就里,只将他半抱起来,揉着胸膈往下顺气。许若缺软软趴在他胸前,蔫猫儿似的,昏迷中,时不时发出一声微弱的闷哼,几乎要将虞应容一颗心给搅碎了。不多时,虞应容摸到他胃腑重重抽动了几下,紧接着怀中身子一颤,蓦地在他胸前泼了一片温热,竟是把汤药连着入夜前服下的药丸,一道吐了出来。那些药丸还有个囫囵的形状,想必药性也是半点没化去。 周咏海正在一旁伺候,见虞应容被吐了半身秽物,眉头一跳,惶恐道:“陛下……” 虞应容根本不在乎,伸出拇指掰开嘴唇查探,确认他没有呕血,方才放心下来。“再传御医过来,诊诊看究竟怎么回事。”便拨帘去另一侧的暖阁,换干净衣服去了。 待他回转来,两名御医已在床边坐着了。他们忙起身,做了个礼,虞应容不耐地压了压唇角,示意免礼,开门见山道:“可诊出什么没有?” 为首的那名医官再拜道:“禀陛下,公子原先用过虎狼之药,本就伤了脾胃,加之体内阴虚火动。这人参虽补养,但其药性甘温,有助火之效,此时服下,反冲了胃气,引出呃逆呕吐之症。眼下只宜温养、不能求进,先以调养脾胃为要。“ 医官怕他动怒,便故意把话说得遮遮掩掩、云山雾罩,虞应容这两年也略看过些医术,倒是听明白他说的正是个虚不受补的意思,不禁有些忧虑烦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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