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他想到什么,又抬眼睇向顾梦棠,挣扎着问:“二哥,求你……告诉我,大哥他究竟怎么了?” 顾梦棠心知已瞒他不过,蹙着眉头,勉力挤出个笑,柔声道:“阿缺,二哥可以告诉你;但你必须也答应二哥,不可胡思乱想,也不可再这般胡闹,将自己陷于险地,好吗?” 许若缺抓住一线希望,哪有不肯的,立时点头如捣蒜,双眼仍紧紧锁着顾梦棠,一丝儿不错,仿佛是害怕他凭空消失。 顾梦棠心中无限酸楚,哽咽了半刻,才道:“半月前,陛下下旨命大哥停职回京……大哥不肯从,反而封闭营门、广筑壁垒,朝中以为他生了反心……陛下自然想保他,尽力争了半月期限,若这半月里大哥还不肯回,朝廷只得派出禁军往临江营‘平乱’了。陛下怕你冲动行事,卷进这件事里来,让我也不许告知你。布下这些禁卫,也是为的你的安危。阿缺,他绝不会想伤你,你该是最明白不过的。” 许若缺垂眸听着,一言不发。及被顾梦棠抱回了卧房,他仰面躺在床上,半晌才轻声道:“大哥、大哥他好糊涂……”他声音细如蚊蚋,尾音收进颤抖的哭腔中,那啜泣便再也止不住,高高低低,似一把粗砂似的揉进顾梦棠心底。 顾梦棠揽着他肩头,轻轻劝解,朝门外的人偷偷使了个眼色。丫鬟小厮们搬来温热的净水,替许若缺细细清理了血迹,那伤口勒得狰狞,还有些碎布和绳麻嵌进皮肉里,贸然动不得。顾梦棠看了心惊,偏生许若缺无知无觉一般,只阖眼假寐。 不多时来了三四位医官,显然是快马加鞭赶来的,皆累得气喘吁吁。还没待歇口气,便围着床沿,检查起许若缺的伤口。许若缺的肌肤温腻白皙,小臂剔透匀净,如羊脂美玉,唯独那伤处狰狞地翻起血淋淋的皮肉,令人见之不忍。 “这不好。”为首的陈御医倒吸了一口凉气,“得上些麻沸散了。” 眼下,顾梦棠是这里唯一能主事的,他点点头,又问:“看看他是否伤着他处了。” 御医伸手替他把脉,许若缺任其动作,躲也不躲。然而他脉象实在乱得很,又急又弱,御医竟仍旧没把出孕脉。只拿着浸了麻沸散的棉布,垫在他齿间,少顷,便取出银针,替他料理臂上伤口。 许若缺实在虚弱得很,又失了许多血,不多时便昏厥过去,这之于他究竟是件幸事。只是仍不住地冒冷汗,身子偶尔会随御医的动作弹动一下,想来在昏迷中,也并非毫无知觉。 御医裹好伤口,正收药箱,顾梦棠走到外间,上前悄声问:“敢问诸位医官,这伤会不会落下病根?” 御医思忖片刻,方道:“幸而没有伤及筋骨,眼下天也不热,不致生出腐肉。好生照料,愈合后应是活动无常。只是许首座体格孱弱,近来又不许我等上贵地看诊,身子有失调养,伤口怕是会好得慢。” 顾梦棠心中闪过一瞬疑惑,终究是没有追问,颔了颔首,亲自将御医送出府门。
第十三章 == 夜里,许若缺烧得神志模糊,半昏半醒。他依稀察觉有道高大影子伫立床边,严严实实挡住了清亮的月光,将他笼在柔和的阴影里。心中发出尖锐的嘶喊,他想真切地看一看身前之人,然而眼皮重如铁铅,他睁不开,只能全然凭借意识和本能感知。 过了许久,他几乎又要彻底昏睡过去,那人终于动了动,却没有离开,而是悄无声息地向他俯下了身。他臂上有伤,不能捂着,便只搁在被外,垫了皮毛,侧边堆了两三个汤婆子暖着。伤处缠了厚绷带,遮住半条小臂,裸露的皮肤隐约触到什么潮湿柔软的事物,那道触觉又自他手背往上,逡巡至纱布的边界。俄而温热液体扑簌落下,染湿了他的指尖。许若缺不知那是何物,在睡梦中却也感到左胸处蔓延开清晰的坠胀和闷痛。 他在无名的惆怅和怔忪中醒来,槅扇透入天光,又是一日。动了动手指,掌边却触到一样毛茸茸的物事,许若缺转眼看时,却是措冬云趴在床侧,身上随意地搭了件他素日常披的披风,脑袋枕在他手边,正呼呼大睡。 措冬云虽是个半大少年的体格,却也出落得身姿挺拔、长腿猿臂,便这么委委屈屈地窝在床边,着实可怜。许若缺忘记臂上有伤,刚想推他起来,不提防猛地牵到伤处,疼得嘶嘶倒气。 这倒正好把措冬云惊醒,他茫茫然地睁了睁眼,视线在许若缺面上顿了半晌,仿佛才想起自己为何会身在此间。 许若缺看他慢吞吞地支起腰,有几分好笑,问:“好好的床不睡,怎么趴这儿?几时了?还不去校场?” 措冬云被他训得不耐,嘟哝了声“烦”,他沉着脸道:“没什么要紧的事,这几日不去校场。”说罢皱着两道浓眉,坐在脚踏子上揉腕摇肩,煞有介事地活动关节,直将骨节扭得喀喀有声。 许若缺瞧他动作,不觉便失了神,眼神不知落到哪一处。多半二哥叮嘱过,要措冬云留在园中看好他,他便是他的“要紧事”。 措冬云是他一日日见着长大的,纵然也渐渐通晓世事、立业扬名,在他心中总还是那个愣头愣脑的傻小弟,如今反倒要他来照料自己这个“四哥”,许若缺心一沉,不免有些愧疚。 “你在地上睡了一夜么?又冷又硬,怎么睡得好?我没事,你自去歇你的。”他催促道,还要往床里侧让,腾出空让措冬云坐。 “乱动什么?”措冬云忙按住他,粗声粗气地说,转身在床尾坐下。他脸上有些臊红,又不自然地挪开了眼,“没有一夜。四更时我才带汤婆子来换的,坐着一瞌睡便到了天亮。”说罢,他垂着脑袋,神情专注地观察许若缺受伤的小臂。高峻眉骨下是两道浓睫,又密又长,掩映着乌黑发亮的眼珠子,犹如懵懂幼兽。 手臂受伤后血流不畅,加之搭在被面上,到底不如被窝温暖,细瘦匀长的五指郁着淡淡青紫,触手更如冰块一样。措冬云便小心将他指头含在两掌之间暖着,用掌心轻轻地搓揉。 这样的温存举动,却令许若缺忆起昨日种种屈辱,他眼中泛酸,闭眼忍住抽泣,手指仍不可自抑地微微颤抖。措冬云知他心事,又无从安慰,反而搅得自己心中也苦闷起来。他不再多留,只推说要用早膳,一脸凝重地踅出了门。 - 此事既瞒不住,之后顾梦棠倒来得勤了些。许若缺日日盼着他来,无非是等他带去郑禄达的好消息。眼见着期限一日日近了,然而郑禄达毫无转寰之意,只说自己问心无愧,誓不从命。 那时许若缺听闻消息,急得嗽将起来,“我就知道!大哥那个犟脾气!他认定他心中光明磊落,便什么话也听不入耳了,若有劝的,他也只当人不安好心。”缓了口气,又道,“大哥养那些兵,并非是他贪恋权势、想要恃武凌人,原是他一脑门子江湖义气,若军中没个说得上话、喝得起酒的兄弟,他便毫无意趣。这是王朝重兵,哪里容得下他那一身草莽气!”他胸口不住起伏,双颊泛起沉酽酽的潮红,唇上却发起青灰,使得他的面容现出一种日落般的艳色。 这些日子,他半步都出不得留青园,不知向郑禄达写过多少信劝他回心转意。有时他也托顾梦棠向虞应容带信,哪知虞应容得了信,竟雷霆大怒,又原封不动地让顾梦棠还给他。 窗外翕窣响动,许若缺搁下笔,便见小厮们端着铜盆银盘等物,一溜地步进庭院。列尾还跟着个措冬云,满身寒气,目光阴沉。 换完药,许若缺疼得双唇雪白,额上尽是毛汗。措冬云无由地想到庭中那棵硕大繁盛的白海棠,沾了晨露,经风一吹,飘拂聚散,如云絮烟雪,总归是不可挽留之物。 今日恰是朝廷下给郑禄达的最后期限,许若缺从晨起之时心便空悬着,此时托着手腕,偏头望向窗外的渺渺青空。措冬云也忍不住焦躁,一双手没处放地从下颌移到脑后枕着,一时又杵着额头,愁眉苦脸,活像个小老头子。许若缺尽管心中苦闷,看着仍是好笑,忙催赶他:“你自去玩你的,别随我闷坏了。” 措冬云却咬紧了后槽牙,攥拳擂在案上,撑着上身缓缓立起,怨怒道:“四哥,难道今日你还要写你那些信么!?” 许若缺应声一颤,霎时失了魂一般双目空洞。他也渐渐了悟他的笔墨苦心如石投海,全无用处,可除此之外,他更是什么也做不得。 那年他为掩藏虞应容行踪,两人藏进沧州的深山密林之中,自以为高枕无忧。大哥却被刘胥派来的钦差羁押拷打,自始至终不肯说出他二人去向。及至沧州守军哗变,救出郑禄达,他已落得全身没一块好皮肉。连换药时也不敢出声,只怕吓着了他。 也不知是谁打趣,说许若缺为了这个新哥哥,险些连大哥都不要了。许若缺愧悔不已,扑在郑禄达怀里哭得更凶。 郑禄达手掌捂着许若缺后脑,犹横眉怒目,向人骂道:“放你娘的屁,他才几岁,能知道这些?”又啐道,“老子不是为的别的,只是咽不下那口气!我郑禄达从来只吃软、不吃硬,他鞭子越重,老子心里越畅快。想让我低头?做他老子娘的春秋大梦去!” 他怎么不知大哥就是个天生反骨的性子?却还将他拖进这波谲云诡的名利场。累得他志气难抒,累得他背友离乡,而今更是只能坐视他身坐重罪。他为了他虚幻缥缈的私情,对大哥都做了什么! 许若缺疼得胸间一片麻木,脸色更是煞白。措冬云见他如此情状,也自悔说重了话。“四哥……”措冬云向前靠了一步,正要挖空心思拣些话来宽慰他,忽然听得一片呜呜的军角响,声动四野,悠远彻空,仿佛自渺远的天际传来,又好似直响在众人当头,延颈相顾,又不辩何处,正是如哀如泣、如号如鸣。 那是大昭出兵的长号,自奉京城破、虞氏重掌皇祚,沉寂至今,已然两载有余。两人皆不言自明。 半晌,守门的小厮气喘吁吁、匆匆来报:“五、五爷……营里传讯来,说是有紧急军务,正叫五爷去呢!” 措冬云猛地一抬头,这才如梦初醒,责备道:“嚷什么?我这就去。”说罢提脚往外走。 他不敢再看许若缺的神情,临出门前,却依然驻步回头,忽闪着黑潮潮的眸子,嗫嚅道:“四哥,我去看看就回。也未必就是那边的事。” 许若缺勉力一笑,招了招手,催他:“去罢。” 待他走远,许若缺一如往常般在砚中沙沙地磨了墨,执起笔来,手指微微一动,便勾得他干结的伤口又猝然开裂,火辣辣的疼痛顺着手臂爬上四肢百骸。许若缺定了定神,笔尖在砚台凹处轻轻抿过,吸饱了墨,润得油黑发亮。 他忍着连绵不尽的细密痛楚,抬肘将颤抖的笔端向右横走,落下一列歪歪斜斜的小字:三哥万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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