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承瑢也拿弓,取箭箙[1]中箭,说:“二哥射一箭,我追一箭。” 赵敛再拉弓,射出一箭。 与此同时,谢承瑢也随着他一起拉弓,在他之后射一箭。双箭一前一后飞去,都射中靶心,箭镞[2]竟两两贴着,分毫不离。 “什么意思?”赵敛有些明白了,“这箭能追着我?” “追风,就是追着二哥。我自己瞎取的名儿,不太好听。”谢承瑢又笑,“你再射一箭,不必非要中靶心。” 赵敛闻声,又射一箭。他故意没对准靶,射偏去。而箭在途中时,谢承瑢才起箭,紧紧追着他,再次不离分毫地钉在箭旁。 赵敛惊叹住了:“这又是什么理?” “眼要疾,手要快。在前一箭射出的瞬间,预判它的位置。” “怎么预判?”赵敛惊诧至极,“且这是箭,矢锋[3]那样小,怎么预判?” “靠感觉?感觉它要落在哪里,就往哪里射。”谢承瑢换重弓,又取一箭,盯着前方靶心里的箭,忽而射出。只见那箭绷出去,箭镞竟穿碎箭筈[4],陷入靶心三分。 赵敛呆住,特意跑过去仔细观察。箭已经钉进去了,得使很大力气才能拽出来。 “真厉害!若我想要射中马赛那只球,如何预判?”他又问。 “球腾于空中,当机立断。马上判断出球的方位、下一步走向,先它一步放箭。” 谢承瑢漫不经心说着,似乎是什么简单事。且他说的这些,赵敛也都明白,只是上手又不同了。 “我练练,你教我。”赵敛换一把重弓,“我想试试你的追风箭。” 春光明媚日头晒,赵敛起了薄薄的汗,却浑然不知。他学得快,起初还不能解,几箭之后豁然开朗。 所以就拿着弓,同谢承瑢说:“你再教我几招,回头我马赛上用用。” 他以为谢小官人会教呢,谁知回他:“教会徒弟,饿死师父。以后我再教你。” “真的教我?”赵敛问。 谢承瑢额间坠了一滴汗,随手擦去,点头说:“真的。读书上,因我粗鄙,不能同二哥说什么;不过练武上,我还是有话能说。二哥若喜欢比武,我就能和哥儿谈谈。” 赵敛笑说:“你倒和别人不一样,他们都催着我读书呢。” “二哥心有志,倘随心而行,必逍遥自在。” 赵敛默默良久,问道:“你不催着我读书?” 夕阳落下来了,就披在谢承瑢身上。 “越是逼着,越不愿意做。”谢承瑢说,“既然你不喜欢,我催着,岂不是惹你烦。” 赵敛怔怔看着,静静笑了半晌:“我从来没跟你说过我不爱读书。” “是吗?”谢承瑢莞尔,“你把什么都写在脸上了,不也算是‘我心昭然’吗?” 练完之后回去,谢承瑢又和程庭颐相伴走了。 夕阳落山,霞光闪眼。赵敛百般不适,暗自抱怨道:原来太阳也是会看人的,只要谢承瑢在,就和蔼;谢承瑢不在,立刻就要毒辣,都快下山了,还不忘刺一番他的眼睛。 “真晒。”赵敛说。 ** 第一日赛程完毕,士卒们各回帐休息,殿前司营看客也散了。 赵敛没走,他欲试马,与父亲到马厩寻一匹烈的来试。 这些马都是白日里被驭的战马,疲惫一日,吃草都狼吞虎咽。一排望去,第一匹是谢忘琮抽中的骝马,远处看不觉如何,近处而望,马肌发达,眼神深邃,英俊非凡。 马都如此! “这匹骝马很有脾气。”赵仕谋道,“只有它挑人,没有人挑它。它若喜欢,求着人驯;它若不喜,绝不会多行一里。” “看来是它挑中了谢小将军?”赵敛觉得新奇,“既有心属,我就不驳马意了。那匹摔了人的马呢?” “那是新进的马,才来两个月。你驾驭不来。” 赵敛不服气:“我还没看,你就说我不行,是不是太小瞧我了。” 赵仕谋大笑:“那就瞧瞧?” 二人走到那匹马前,果真是一眼就相中。 旁的马都在吃草,兴许是饿急,吃得粮草乱喷。唯独这匹白马,毛色发亮,肌壮姿雄。它站着优雅,吃草也优雅,偶尔扬颈,整理微乱的马鬃,可谓是马中潘安。 “这么漂亮的马!”赵敛喜极,凑上前去,与马对视。 “这匹马叫照夜。”赵仕谋说。 照夜?赵敛想片刻,感慨道:“古时唐玄宗有一匹照夜白,也是上等骏马。” 赵仕谋大笑:“阿敛,若你能驯它,这匹马就归你。” “真的?那我一定得要了,你不许反悔啊。”赵敛喜出望外,伸手要抚马额,却被躲开,没得照夜待见。 “照夜是殿前司最烈的马,所有人都畏惧骑它。你能驯服它吗?”赵仕谋问。 赵敛后退几步,远远看照夜吃草。吃食时温顺,若有人束缚,自然不悦。他说:“天下无难驯之马,只有畏马之人。人不畏马,则马畏之,故得以驯。人若怕马,则马强三分,弱则越弱,强则越强,一来二去,就成了难驯之马。能不能驯,看胆量。” 他拍搓手心,又道,“人与人尚且要交心,才得成挚友,人与马也该如此。信它之前,要看能不能信。” 赵仕谋笑意渐减,问道:“何解?” “爹问我?这可是用兵之道。用人不疑之前,要看他值不值得。不值得的,也就不必多耗费心思。知根知底,方不疑虑。我要试试它的烈性,看看它值不值得我为它摔跤、跌跟头。” “怎么试?” 赵敛道:“试它的底限,量它的上限。” 【作者有话说】 [1]:箭箙,盛放弓箭之具。 [2]:箭镞,箭前端金属的尖头。 [3]:矢锋,箭的尖端。 [4]:箭筈,箭的末端。 本章射箭的说法都是我胡编的,别当真。 小赵虽然不爱读书,但他知道很多道理,因为他小时候有私教。他和皇帝小李是同一个老师(沈沛)教出来的(?_?;
第13章 第五 纵鲜衣(三) 赵敛特意等照夜吃完了草,才将它从马厩中牵出。 吃完饭是最懒散之时,人如此,马也如此。才吃完饭,警惕心稍弱,是最好驾驭的时候。 赵敛牵过马绳,对上它那双眼:“将照长夜,你这名字取得真好。” 天还亮着,距天黑还有半个时辰。 赵敛欲抚摸照夜的鬃毛,不得允准。这匹马扭开脸,朝天嘶鸣,几欲挣脱缰绳要走。 趁它不及,赵敛借着半边马镫翻身上马。果然,照夜挣扎厉害,嘶喊不说,还不停扭头甩尾,想要将背上人摔下去。赵敛早有准备,他双腿蹬紧马镫,卷了几道缰绳,平稳身体。 “小心了,它白日就摔过人。”赵仕谋提醒他。 “不怕。”赵敛俯身轻抚照夜长颈,“他才不会摔我。” 照夜马蹄踏地,并不是安稳走路,反而蹦跳,仰头摆尾,侧身曲腿。它感知身上人稳坐,稍稍乖巧,任他骑行几步。 正在赵敛以为风平时,忽风起,他下意识拉紧马绳,照夜就在此时狂奔不止,啼鸣间掀起前足,要甩下他! 赵敛几乎半腾空,若不是他缰绳握紧、马镫绷足,恐就此落马。 “阿敛!”赵仕谋在后头喊他,“抓好绳子,不能摔了!” “爹爹放心,我不会摔的。”赵敛一点儿都不怕,还用力拍一掌照夜的屁股。 照夜猛顿地,用力一震,又发疯似的往前疾冲。场地宽阔,望不到尽头,快逢一旗帜,照夜突停足,似有巨力将赵敛往前推去! 可赵敛有预感,早知它会骤停,当然坐得稳,无论如何甩不掉。他忽勒紧缰绳,照夜嘶鸣之间,掀起前足,双腿站立。 于落日余晖中,影子将人、马深刻描绘,打在地上;影子中的赵敛依旧坐稳行正,他几乎悬空,可待马蹄落地,他依旧稳稳落在马鞍上。 照夜好像认输了,对着夕阳撅嘴,甩出嘶喊,大约是认同了赵敛。赵敛非常高兴,拍了三下马脑袋,回首对赵仕谋说:“瞧见没,爹,天还没黑呢。” 赵仕谋欣慰地笑笑,说:“接下来做什么?” “试它的上限,看它能跑多远。”赵敛起绳,“驾!” 天色渐渐暗,一人一马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照夜越跑越失控,跨过好些障碍,一路狂奔不歇。有些人畏惧如此,生怕在马狂奔时坠落,这也是驭马危险所在。 而赵敛不觉。他以为,驾驭它的唯一办法,是陪它耗。到天黑,到太阳升起,耗尽此马所有的体力,让它认输,就是自己赢了。越是良马,耗时越久。有马日行千里,一天一夜也不觉得疲惫。 如若照夜能行一夜,甚至更久,那便是上乘的马,也不枉他花一夜来训它了。 春夜里清凉,赵敛在马场跑了一夜,终在天边升起第一缕日光时,他勒住缰绳停马。马、人,都喘息不止。 赵仕谋瞧见赵敛如释重负的笑容,又轻松奔马而来,知道成了。 “阿敛做得不错。”他难得夸赞赵敛。 赵敛嘿嘿笑:“岂止是不错,那是相当好。” 照夜要回马房了,临走之前还对赵敛摇尾巴。 “它认我了,”赵敛欣然说,“骑了一整晚,再不认我,我就白费力气了。” “试出它的上下限了么?”赵仕谋问。 望着照夜漂亮的背影,赵敛高兴地说:“这是好马,没有上限!我很喜欢。爹说给我了?” “等你进军营,就归你。” “那我必然得进军营了。” 赵敛笑得欢,总觉得暗处有人在盯着自己,回头时,只看到一个熟悉的背影。 很快逃窜了。 * 军营里人多,话传得快。 夜里太尉带着儿子驯马,还没驯得结果就已经传遍殿前司了。第二日清早,谢承瑢刚进营,便有人告诉他:“赵二公子在驭照夜,好像成了。” 他知道照夜难驯,上京北营多少兵,还没人能驯服它。 “二公子最善骑射,他驯马有一套。” 谢承瑢没来得及到帐子里放刀,急匆匆就奔向马场。 倒是没看见怎么驯,来的时候就已经驯完了。照夜还是那个照夜,只是平日里桀骜模样全然消失了,在赵敛身下,它乖巧得不能再乖巧了。 朝晖零落,晨风扑面,鲜衣纵马。可谓是,风流少年。 谢承瑢躲在马场外一棵树下,窥视赵敛的身影。 他以前是从来没注意过二哥模样的,今日一见,原来二哥身姿如此颀长挺拔,形容如此光彩夺目。他性子率真洒脱,手未执剑,却似有剑影。 和书院里的赵敛完全不一样,可又实实在在是那个赵敛。 谢承瑢握紧手中刀鞘,他以为认错了人,要上前一步仔细看,却不知为何打了退堂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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