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劲风双臂抱着腿,将下巴放在膝盖上,微微偏头,似乎在极力回忆。 “我娘性子很烈,先是大骂那商人没权利买卖自己,又仗着语言不通大骂那个官员。跳舞可以,再多的绝对不从。” 他说着,似乎想到了什么,笑了笑:“光骂人这点,我娘倒是跟你很像。” 苏常善哼笑一声,温和道:“那你娘还真挺会骂的。” 过了会儿,梁劲风又道:“我娘有了我之后便三天两头想逃跑,可她怀了孩子,就算跑出去了也不能给人跳舞,没了赚钱的道,就活不下去。最后就凑活在府上住下去,直到把我生下来。” “然后呢?”苏常善往他身边凑了凑,胳膊紧贴着梁劲风。 梁劲风看着瘦,可正值十三四的年纪,火力旺盛,小暖炉一般,贴上去好像连风都不凉了。 “然后……”梁劲风叹了口气:“然后我娘就带着我跑了,再也没回府上。” 苏常善哦了一声,有些呆:“她不在府上,那这些事是谁告诉你的?” 梁劲风说:“我娘啊,我小时候不睡觉,她就把自己的往事编成故事讲给我听。就是讲到那官员和商人时,总是情不自禁地大骂,骂得可难听了。” 苏常善扑哧一声乐了,双手向后一撑:“你娘可真是个厉害人物。” 梁劲风点点头,也笑了:“所以我说她听了你的话一定会很高兴。我出生的时候眼睛就是绿色的,府里的人总是背地里说我不详说我晦气,我娘就天天指着他们鼻子骂。” “那后来呢?” 梁劲风痴痴望着火光沉默了好一会儿。 一阵风带着砂砾刮来,火光摇曳,砂砾砸到身上脸上。 梁劲风揉揉眼睛,声音带了些哽咽,但语调还是很平静。 “她想回家,就在这条路上被狼吃了。” “……”苏常善瞪大了眼睛,嘴唇张张合合不知道说什么好,只得干巴巴接道:“啊……这样……” 两人陷入沉默,周遭的空气比沙漠的夜晚还要冷。 苏常善只会骂人和讨好人,却没学过怎么安慰人,察言观色的本领徒有其表,却不知道怎么用。 梁劲风趴在腿上不吭声,不知道是不是在哭,苏常善只能轻轻将手掌贴在他背后,拍了拍,又拍了拍。 “你娘……一定会在天上看着你的。”苏常善迟疑道。 梁劲风摇了摇头,过了会儿抬起头来。泛着绿的眼睛映着点点水光,但看起来也没有特别难过。 “别看着我了,赶紧投个好胎,好好过下辈子去吧。她那么喜欢唱歌跳舞,估计这会儿已经不知道在哪跳上了。” 苏常善表情再次一愣,然后发自内心道:“甭管在哪跳,先去那些欺负过你娘的人的坟头跳一跳。” 两人对视一眼,都乐了,哈哈笑着躺回地上,头挨着头紧紧凑在一起。 夜晚寂静,沙漠里更是连蝉鸣虫叫都没有,偶尔能听见风吹砂砾带来的诡异呜呜声,只是离得很远,并不真切。 寂静到能听清彼此的心跳与呼吸。 过了好一会儿,苏常善以为梁劲风都要睡着了,梁劲风突然开口道:“哥,你当时说你有杀人的权力,是真的吗?” 苏常善呵呵一笑,斩钉截铁道:“假的。” 梁劲风侧过头,有些惊讶地望着他。 苏常善看回去,点点他的额头:“天真。人都说了我是被外放出来办这苦差事的,怎么可能还有这些特权。” “那你怎么说——” “傻子,出门在外,身份就是自己给的,我说能就是能。不然哪还等到现在,他们怕是连送我出玉门关都不乐意。” 梁劲风眨眨眼,眼神中写满了“还能这样啊”的感叹。 苏常善看着天空,叹道:“在关外求生是难,在宫里求生更难,说错一句话就会招致杀身之祸,我会的可多着呢,你学着点。” 梁劲风笑着嗯了一声,说要跟哥好好学。 半晌,苏常善望着蓝绿色变换的天空,闪烁的星斗,突然道:“回了宫,就再也看不见这些了。” 梁劲风撑起身子,将头伸到苏常善面前。 “你不是说它和我的眼睛像?那你看我的眼睛好了!” 一双眼睛水汪汪,里头的绿像水头极好的翡翠一样,莹润透亮。 苏常善笑了笑,心中想这小子又不能陪自己回宫,哪里还能看得见,嘴上却喃喃道:“好。” *** 在沙漠行走的日子总是暗无天日。 不是说没有太阳的那种暗,而是前途渺茫,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到的无望。 他们只有两个人一匹骆驼,能带的东西并不多。这些日子,能吃的除了馕就是馕,苏常善自打进了宫就没吃过这种苦,看见馕就想吐。 偏生沙漠里最缺的就是水,他被馕噎到说不出话也不舍得喝一口,咬咬牙咽下去,觉得嗓子都能划拉出血丝。 “还要走多久啊,再不到,我们的东西就要吃完了,那可真要命了。”苏常善有气无力伏在骆驼上,从京城来时穿的那身锦缎衣袍早已经被沙尘弄得脏兮兮,瞧不出半分贵气。 一张白净脸蛋被晒得发红,可怜兮兮掉了一层白皮,摸着就丝丝拉拉的疼。 “快了,还要半旬吧。”梁劲风眯着眼睛打量一下,心里估计。 眼瞧着大太阳直挂在头顶,晒得骆驼都不乐意走。不远处有一堆稀稀拉拉的树木,能挡些光。 苏常善实在受不了,拉着梁劲风从骆驼上跳下来,找了个阴凉地坐着休息。 “这沙漠里到处长得都一样,你怎么知道往哪走,走多久啊?”他喘着气,嗓子因为干渴嘶哑不堪。 梁劲风看他一眼,从腰侧摸出水壶,让他喝两口。 “我娘死的时候,沙漠里就我一个,差点就活不成了。后来让好心人捡走,那是个常年行商的人,跟我说了些认路的方法,我就会了。” 苏常善喝了两口水不敢再喝,意犹未尽地抿了抿唇:“那你怎么不跟着他走?后来又去了军中。” 梁劲风自己也喝了一小口水,舔了一下干裂的唇:“他救了我就算好心,哪能再叫人掏钱养我。” 他看着苏常善累的直喘粗气的样子,突然笑了。 “之前他们总说我是贱种杂种,现在看来也没什么不好。贱种命硬好养,怎么都死不了,耐折磨得很。” 苏常善没好气啐了一口,嚷道:“放屁,凭什么,谁还不是人了?” “梁劲风,没有谁的命生下来就是贱的。谁掌权,谁说话管用,那他说谁贱谁就是贱。自己把这个字按在自己头上,那就是废物,懂么?“ 苏常善站起身来,明明嘴唇干出裂纹,皮肤晒得通红,眼睛却发亮。 他绷着脸道:“旁人看低你,你的命就真的比草贱吗?不想当这个贱人,就得往上爬,爬到能把现在骂你的人踩在脚下,懂么?” 明明身上的衣服被尘沙蹂躏的满是黄色,乌黑的长发也裹着沙子,比起一月前刚来边关时,苏常善现在可以说是狼狈不堪。 可他疲惫的脸挡不住激昂的斗志,眼睛在光下像熠熠生辉的明星。 梁劲风脑子蒙蒙,听得云里雾里,却觉得他这副意气风发的神情实在令人心动。 年少无知他还不知何为心动,只是觉得心中汹涌澎湃,脑子里也嗡嗡作响,有一股冲动在心中生根发芽。 苏常善教训累了,腿一撇又坐下来。 “我们就像野草一样,生在沙漠里,或是砖石的缝隙里。但我们要比旁的花草更顽强更坚韧,长得更高。” 梁劲风点点头,小声道:“我懂。” 好半晌,他侧头试探道:“哥,我能叫你草儿吗?”
第6章 【6】 苏常善还沉浸在自己的豪情壮志中,一时没反应过来,之后皱着眉头毫不客气道:“不行,这什么名字,难听死了。不知道还以为你在骂人。” 梁劲风哦了一声,有点委屈:“可你没告诉过我你的名字。” 苏常善一愣。 过了一会儿,他转过头去,对上梁劲风认真的神情:“叫哥不好么?你不愿意叫我哥?” 梁劲风好像有些失落,但也没多说什么,点了点头。 他只是想,如果连名字都不知道,等以后他有出息了想还他人情的时候,又该怎么去找他呢。 或者,他从来没想过之后还要再联系。毕竟再怎么说,他也是中央派来的人,和自己不会再有过多的交集。 一天能行进的时间不多,梁劲风没时间多去想这些有的没的。他们在原地休整了一会儿,又去身边的灌木中尽可能地搜集出了一些水背在身上。 上骆驼时,苏常善不太会爬上去,只能让梁劲风在下面托着他,他踩着梁劲风的肩头。 等他在骆驼上坐稳后,梁劲风像往常一样抓住骆驼上的鞍子准备上去,却见苏常善朝他伸出一只手来。 那只手不像他的那样布满茧子,反而白白嫩嫩。 照苏常善说,那是因为他要伺候太后,手上若是有茧子,不小心弄得太后一点不舒服都会出问题,久而久之就得好生保养。 梁劲风看着那只手一愣,连忙抓住那只手飞身上了骆驼。 坐好后,他仍恋恋不舍捏了一下苏常善的掌心,之后才放手。 放手的瞬间,他听见苏常善轻飘飘道:“苏常善,我叫苏常善。名字告诉你了,不许难过。” 就一句话,一下子让梁劲风把方才的胡思乱想全扔到一边。 他嘿嘿笑了一声,自顾自用自己的鼻尖在苏常善肩上蹭了蹭,小狗一样。 “哥,你真好。” *** 沙漠中的风沙很大,时不时扑面而来的一阵风总能带起铺天盖地的黄沙,不仅砸在身上脸上疼,钻进眼睛鼻子嘴巴里也难受的很。 苏常善的眼睛很敏感,平日在京城里稍稍遇到风就会流眼泪,此时更是雪上加霜。 身体水分不够,迷了眼睛连眼泪都流不出来,一双眼睛红彤彤的,看着就惹人心疼。 让他用身上的衣服遮一遮脸,他说看不清路不愿意。 让他闭着眼,他怕从骆驼上摔下来,也不乐意。 梁劲风实在没办法,只好停止劝说,用实际行动解决。 于是,在下一次风起时,苏常善只觉得眼前一花身子一轻,随后整个人都被拎着转了个向。 他被梁劲风一巴掌按进怀里,用外套裹住了头。 苏常善本以为梁劲风瘦成这样,身上怕是已经像骨头架子一般吓人。谁承想他一头扎进去,看见的竟然是薄薄一层麦色肌肉。 胸口的肌肉随着呼吸起伏,轮廓清晰,近在眼前。 一向以脸皮厚著称,自诩也是在宫中见惯了阴私的苏常善突然就涨红了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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