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尤布太累了,他手握父亲生前随身佩戴的物件,躺在自己即将不再需要的床铺上。他昏昏睡去。 三日后的清晨,一个看起来穿着像是牧羊人的年轻人,手中捧着一个丝织品折叠包裹成的小小布包,出现在了贾梅勒城的圣迦达丽娜女修道院高大宏伟的石质拱门前。 青年人对院长说,他名叫优素福,他是萨尔米娜·宾特·苏莱曼尼·本·萨巴·本·巴希尔的曾孙。他想拜谒一下自己曾祖母的坟墓。 院长当然不会拒绝。她让一位老修女引导青年去往栽种满了玫瑰花和常青藤的修道院墓园。 老修女将萨尔米娜的墓指给了优素福。然后她就离开了。善解人意的修女明白,这孩子想单独和曾祖母说说话。 优素福在曾祖母的坟冢前跪倒,他哭了。 这世事竟如此无常!居然使失去联结多年的祖父,以他身配之物的形式,并以如此离奇的方式,回归于亚述族人的故乡。并能与死去的母亲相会在开满玫瑰的修道院墓园中。 优素福洒泪,哭罢坟前,天色已暗。他见几块铅灰色厚重的积雨云呈团块状的缓慢移动着,这预示着几个时辰后,会有一场暴雨。 优素福想自己是该走了。 在起身前,他想起已经须发皆白的父亲在临离开这个世界时的交代。 优素福郑重的打开丝绸布裹着的小包,里面是缺了一角并蒙上了黄晕的一枚对鱼玉佩。 “我的主啊!”优素福声音哽咽,他吻了吻手中这片石头,然后他附身将曾祖母坟前泥土以双手分开,挖掘出一个小小的穴坑,然后将掌中物掩埋。 经中有言“让尘归尘,土归土。” 优素福把祖父曾用过并所遗留的玉佩埋入了那坟前的土中。 除了这,它还能有其他更好的归宿吗? 没有。
第154章 《两片杏仁》番外-玉劫 我坐在开罗的一家咖啡馆里,听对面的那位有钱的法兰克人吹他的牛皮。开罗今天居然灰蒙蒙的没有毒辣的太阳,反而落了几滴小雨。我对面的人拿起他的那杯已经冷掉的咖啡饮了一小口,然后对着我露出一个得体的微笑。 也就是说,我可以这么认为,我说。您是一个从那些卡费勒的地界来的人,而且您为他们的合汗服务过喽?我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显得严肃,不露出不该有的笑意。 首先,对方微笑着回答,您得明白,巴黎金银匠威廉·比希耶是我的曾祖父。 嗯,我极力想要明白他究竟要如何往下继续,我可不打算敷衍。 巴黎金银匠威廉·比希耶曾经在哈喇和林为蒙哥合汗造银质喷泉,每次喷泉旋钮开启后,香甜的酒液就喷吐出来,滋润了天空,如濛濛细雨。我对面的人开始讲故事了。 我的耳朵竖起来听他怎样吹牛。然后我会找他话里的漏洞,讥讽和拆穿骗子和牛皮王是我喜欢做的。 我是一个作家,虽然不出名,但是写过两本受到开罗的女士们一定关注的爱情小说。她们说我的故事象甜蜜的泡泡,虽然假的要命,但就是逗女人喜欢。 我打算写一本东方题材的故事,比波斯和印度更遥远的东方。我原本打算写那里有被火龙囚禁的一位美艳绝伦的穆斯林公主。但是我在街头随便瞎逛的时候撞上了这个法兰克牛皮王。他告诉我那里没有恶龙也没有穆斯林公主。那里有象沙子一样多的人,只是不信道,而且长得都不咋地。扁脸和宽眼距是他们的普遍特征。无论是蒙古、契丹还是蛮子,在我们看来其实都差不离的丑陋。 一个高鼻梁的都没有吗?我不禁得感觉失望起来。 高鼻大眼?您别逗了。我是在蒙古、契丹和蛮子的地盘里都呆过的。我可以负责的告诉您,没有。如果偶尔见到一个,那一定是个做远洋买卖的客居者或者是我们同当地女人生的混血儿。然后法兰克人就耸耸肩。 我俩就这样聊了开来。人一打开话匣子就停不下来。 对方自称是尔萨先知的信徒但也不排斥穆罕默德,所以他的故事里时有法兰克传教士的身影出没。 特别是一个叫鲁布鲁克的隐修士。他对我大赞那个隐修士的智慧与勇敢,说他穿沙漠过海洋,是世界上最伟大的传道者之一。关键是,这个传教士还见过他的曾祖父。 鲁布鲁克记述他在蒙古人的哈喇和林见到了一个巴黎来的金银匠威廉,哈喇和林蒙哥合汗的金帐外树立着这个巴黎匠人造的用银质水管引水的喷酒泉。 鲁布鲁克还记述: “威廉工匠对我说,在契丹临海他亲眼看见叫做高丽的和蛮子的人的使臣们。他们住在海岛上,四周的海水在冬天要结冰。所以蒙古人能够进攻他们。他们每年问蒙古人奉献三十二千土绵金银彩缎和玉石以乞求和平。一土绵的数字是一万。” 威廉的儿子纪尧姆后来离开旧都哈喇和林去了新京城大都,在那里他开了家金玉首饰铺子,专门为贵人们打造修补他们珍贵的珠宝首饰。纪尧姆靠着自己精湛的手艺赚了很多的钱。他甚至花钱买了一个蒙古人和一个突厥人小童做养儿兼徒弟,从此后他再不必亲自操劳了。 除非是格外特殊重要的活计。比如修补从皇室那里得来的配饰。 于阗的维吾尔人也向蒙古的合汗献最美的玉石。尽管在蒙古人来说他们更热爱黄金。 蒙古人给雕琢精美的玉碗的碗口沿镶上了黄金的饰边,他们在玉质的嵌槽里镶嵌了磨光的印度红宝石薄片做它的花瓣,用翡翠薄片做叶子,凸出的玉质叶片和枝蔓上都要描上金粉。 纪尧姆的故事里有个叫巴林·伯颜的基督徒。这个基督徒是唯一一个爱玉的蒙古人。并且因为他又有一半的叙利亚血统,所以他是个美貌的男子。在一众人里他的样貌鹤立鸡群。伯颜的故事是个悲切的传说。纪尧姆自称他的祖父纪尧姆替巴林·伯颜修补过两件极珍贵的玉石饰品。 那时我还没来开罗,纪尧姆陷入了回忆里。那时的我年幼、富于活力、在生意买卖上仍然充满了雄心壮志,那时的我跟着祖父、父亲在合汗的大都见过了大世面,我们看见了我们祖孙三代这一生里见过的最俊美无匹的男人。他一跨进我家族的店门,我就以为是主的天使来光临我家的店了。 我祖父的顾客的目光悲凉,脸上是凄楚的笑容。他出示给我祖父的两枚玉件,上面蒙染晕黄的污迹。他小心翼翼的询问我祖父,该怎么将碎裂的修补,将污染的地方磨削清洁。他的话语柔软,双手拘束的捧着,如捧新生的一双婴儿。 伯颜偷偷把裹在白吉贝布汗衫内的玉绦钩和双鱼玉佩塞进监狱墙角处的一堆干稻草下面。 他将它们细心的从自己身上偷着摘下,然后藏匿在一个不起眼的不为人知之处。他怕恶人玷污了它们。 他仍然记得双鱼佩上的鱼鳞纹内嵌饰的小金片在他初入狱时脱落了两片。当时剥下他内衣的人粗暴的撕扯开他身体上薄而脆弱的绸质内衣。那对鱼随着撕破衣裳的脆裂声响,系它的丝线崩断了,小巧的玉件跌落在寒冷坚硬的地面上,两星星金色闪烁了一下,不知跳落到哪一个阴暗的角落里去就再也不见了。 伯颜曾经在黑暗阴冷潮湿的牢狱地面上偷偷摸索着找寻,但始终未见那两小片磕掉了的金片。 那些粗鄙的看守狱卒并不稀罕玉,在他们看来这白白的石头片子毫无价值,上面虽然镶嵌了黄金,但是那点金子还不值得他们费心把它们从不值钱的白石头片上花费那么多的功夫将其咔嚓下来。那点金子甚至融不成一枚金戒子。 伯颜将两枚玉饰紧紧的揣着,只在夜静无人时拿出来借着昏暗的光线偷看。他看到玉绦钩身上那条深深的裂纹,果不其然,第二天它就彻底的断裂做两截了。双鱼的鱼嘴处被磕掉了一小块,形成一个刺目的豁口。 伯颜感觉比伤在自己身体上还要疼。他宁愿被利刃切割一万次,也不忍见到俺巴海赐给他自幼佩戴的两枚珍宝被脏污沾染。 家里人贿赂了看守,给他送进来一些干净的衣物。忠心的亚美尼亚男仆自愿的陪伴他一同坐牢。 伯颜小心翼翼的从家人给他送来的衣服里挑选了那件他认为最洁净布料最光洁细腻的,精心的把两件玉饰层层包裹严实,然后藏入草堆下。 必须把它们藏好,伯颜想。他知道自己会在这里受耻辱的刑罚。他会在刑具的夹束中流汗、流血,他甚至想到了自己还可能会因为不可抗拒的兴奋而流出不洁的液体。所以他不能让自己的身体在不能控制的混乱中沾染了那玉。他认为那两枚玉比他的肉体要洁净和宝贵千万倍。 艾哈迈德死了后,伯颜仍然记得,那日他向得胜归来的他索取一件礼物。 伯颜将自己身上从伊尔汗那里带来的玉绦钩解下相赠。艾哈迈德却轻蔑的看不上这份礼物,认为它太过微薄。是伯颜故意显示自己的清廉在寒碜作为理财之臣的他。财臣把伯颜的玉绦钩鄙视的丢回到伯颜的怀里,纵马离去。而伯颜自己尚不明白对方的怒意究竟从何而来。他只好尴尬的在原地愣了一会儿后,挥手招呼跟随自己身后的四十万大军跟上他的步伐。 米昔塔尔自告奋勇陪伴伯颜一同坐牢,在牢房里伺候主人。别速真则给伯颜送进监牢里一包袱洁净的换洗衣物,因为伯颜的贤妻怕伯颜在牢里衣物不够换的。 别速真还叫米昔塔尔给伯颜捎来一条她的口信,她想伯颜在监狱必须要上下打点使钱,将牢头禁子等看管的人贿赂的心情好了,自己才可能少受点罪。所以她希望伯颜能将身上被带进牢中去的那两块美玉折便了置换为钞币做打点用的费用。 但伯颜默然不语,他咬紧嘴唇,似乎在忍耐着煎熬。但手上的动作则是惶恐的。他慌忙将玉饰用干净汗衫裹起来塞进监狱墙角干草堆里藏起。并叮咛米昔塔尔说这玉千万不可动。米昔塔尔只好依从。待下次家里再差遣仆人来探监时,伯颜别的什么都说自己是好好的,但求别速真再捎带散碎银子进来,并特意嘱咐要真正银子,别是钞币,因为钞币最近贬值的厉害。别速真得了信儿,忙又备好碎银子让奴仆给伯颜送进监牢里去。 伯颜坐了监,艾哈迈德·努尔丁就大摇大摆的来到拘押伯颜的大宗正府,美其名曰“探望”。 伯颜见了艾哈迈德趾高气扬的模样也不说什么。他低头垂首,摆弄着系在胸前的铁链,似乎是在打发无聊。 艾哈迈德看着锁住伯颜手腕脚踝的镣铐,眼睛里没有怜悯。伯颜觉得被镣铐磨的皮肉破损的地方热辣辣的象有一股火在烧。伯颜艰难的挪动了一下自己的肢体,系在身上的锁链就发出坚硬冰冷的摩擦声。 伯颜因疼痛而呻吟了一次。一个看守进来,似乎是看了看艾哈迈德·努尔丁的脸色。然后看守用手里的水舀从一只铜做的壶里接了一舀水。把水淋在伯颜被铁镣铐磨得鲜血淋淋的手腕足踝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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