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子。” 楚晋下车的动作一顿,回过头,望向叫住自己的人。在宫中时唇角维持了一天的笑容已经无影无踪,他眉眼间难得透出些难掩的倦意,站在雪中时,少年人颀长挺拔的身形竟显得寂寥。 赵裕和看着他很久,似乎从他的目光中看出了什么,沉默了片刻,道:“看来世子已经知道了。” 楚晋动了动眼睫,这么短短一会儿时间,他睫毛上已经沾了一溜儿雪粒。 “嗯。” 他依旧没什么表情,用平淡的语气道:“今日在王宫中,王上拟好了旨意,我已经接旨了。” “接旨?”赵裕和似乎没想到他会如此干脆直接地定下了这件事,一时又气又急,冷下了声音,“王上如今还没有定下入质燕陵的人选,怎么会今日就拟好旨意?” 往日里,赵裕和鲜少会对他发火,一是因为楚晋作为“魄”来说极为听话也极为令人省心,二则是他确实喜欢这个小徒弟。 一般来说,楚晋也不会在什么事情上惹人生气。 但这次对方似乎打定了主意要作对到底,楚晋好像感觉不到他压抑着的怒火,继续不疾不徐地说:“宫宴之上王上提了一句,我便请旨了。” 赵裕和神色一滞,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楚晋,你疯了?”他沉着脸怒道,“为什么要擅自做决定?!” 入质燕陵最好的人选是楚晋,他清楚。公子和国君最属意的人选是楚晋,他也清楚。 但这不只是简简单单的两国结盟,楚晋是那枚棋子,而执棋人要的是他的命。 这是这么多年来他第一次对这个徒弟大动肝火,但楚晋眉眼依旧沉着冷静,甚至有些冷淡。 他说:“你们不就是这么打算的么?” 赵裕和一顿,僵在了原地。 “王上说,护送的队伍会由赵统领你来负责,这也是公子的意思吧?”楚晋垂着眸,平静到有些疲倦。他牵动了一下唇角,显得有些生疏:“公子吩咐的事情,赵统领一向会做到。” 赵裕和半天才找回来自己的声音:“……世子,我不是这个意思。” 他的确答应了公子,但终究还是对这个徒弟心中有愧。他仍怀着一丝希望,赌如果楚晋装作身体抱恙的样子,楚观颂会顾及世子身份而换一个人选。 楚晋似乎看出了他在想什么,轻笑了一声,声音有些哑,裹着白雪寒风:“赵统领,公子不会留下一个没用的‘魄’。” 装病,就代表他已经没了用处,他便是公子手中的一枚弃子。 这件事对他来说本来就没有选择。 赵裕和一颗心不可回转地缓缓沉了下去。 两个人隔着漫天飞雪沉默地对立了许久,赵裕和的目光扫过他褪去青涩的眉眼,一直扫到了少年人挺拔的身形。 数年前,他第一次见这个徒弟的时候,对方还没有如今这么高,沉默着站在黑夜里,一双眼睛很亮,亮得惊人。 他知道,那是对活下去的执念和欲望。 当年的小徒弟今后恐怕再也不会叫他师父了。他选择了公子,放弃了他亲手教出来的小徒弟,这是他应得的惩罚。 赵裕和沉沉叹了口气。 楚晋转过身,往府门走去。 “世子。”他听见那个人说,“生辰快乐。” 楚晋脚步停了停,随即推开大门,走了进去。 除夕这日,按照旧秦旧俗,国君往往会在宫内大摆宫宴。宫宴的步骤繁琐又冗长,因而楚晋回来已经快要傍晚,踏进世子府时,却没有感觉到什么年味。 毕竟这座府邸真正的主人不喜欢热闹,往年其他府上张灯结彩的时候,只有这里依旧冷冷清清,只有下人准备的一些灯笼、窗纸。 楚晋没有回房,而是循着琴声径直去了书房。 他在门口等了一会儿,等身上的雪全部融化,才推门走了进去。 琴声没停,弹琴之人背对着他,心无旁骛般,自始至终未分来一个眼神。楚晋也已经习惯了,神色平静地等到他一曲终了,才开口道:“公子。” 公子抚平了颤动的琴弦,接过下人递上来的手炉,并没有抬眼,淡淡道:“跪下。” 楚晋身形一顿,随即慢慢地脱了狐氅,递给了下人。 在冷漠的审视中,他曲腿跪了下去,膝盖磕在冷硬的地板上,发出一声闷响。即便如此,他脊背仍旧挺得笔直,目光不偏不倚,看向眼前的人。 公子终于抬头,端坐在桌前,居高临下地看了过来。 “谁给你的权力,让你敢向王上请旨?”他面容上神色未动,却让人感到浑身发冷,“越俎代庖,你想取代我吗?” 楚晋眼底闪过一丝压抑得极深的阴郁,半晌,轻吸了一口气。 “不敢。”他说。 名字、身份、地位……这些东西,就像是他偷来的。它们只属于一个人。 眼前的这个人。 窗外的雪纷纷扬扬,落满枝头。室内平静沉寂,只有炭火燃烧的噼啪声。 公子的目光在他身上停留了很久,随即移开,望向了窗外。 “你还记得自己是谁吗。”他忽然问。 楚晋静了许久。 隔了有半炷香的时间,他动了动唇:“不记得了。” 这个回答并不令人意外。他年幼时的很多事情,都已经被渐渐淡忘。不知道自己从哪来,父母是谁,叫什么名字。 公子依然在看窗外的雪,好像听见了他的话,又好像根本不在意。 “无名无姓,无身无份。”过了一会儿,他轻笑了一声,“呵。” “我倒挺想跟你换的。” 楚晋不确定自己有没有听清他的这句话,他侧过脸,看了对方一眼。 但公子的神情依旧漠然,好像刚才的低喃只是一时的错觉。他平淡道:“知道宗政家么?” 不可能不知道,毕竟当今世子的母后、君主的发妻,就是宗政家的长女。楚晋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提起这个,蹙眉道:“知道。” “不想变得和我一样的话,”公子扭过头,垂下眼,视线没有什么温度,“就离它远一点。” 楚晋对上他的目光,又轻微地蹙了一下眉。 但公子没给他更多的提示,他自然地收回了目光,似乎什么都没发生过,命令道:“起来吧,过几天就该为入质的事做准备了。” 跪的太久,双腿已经有些发麻。楚晋撑着地板直身站起来,什么也没说,转过身就要推门出去。 他的手刚刚抵上门,便听见身后,公子的声音掩在炉火噼啪声中,隐隐约约、不甚清晰地传了过来—— “……你恨我吗?” 前半句话已经听不清了,他只捕捉到最后这几个字。 楚晋垂落在身侧的手指慢慢收紧,半晌,又松了开来。 “不。”他冷静道,“没有你,我几年前就该冻死街头了。” …… 木门在身后掩上,隔绝了室内的暖意。楚晋望着天边渐渐被黑暗吞噬的残红霞光,缓缓地呼出一口气来。 耽搁了太久,天都快要黑了。 他正要往后院的方向走去,忽然耳畔一声尖啸,仿佛撕裂了万里长空,紧接着,在天边轰然炸开。 漫天星火下,他看见不远处的树下站着一个人影。他身后是满城烟火,接连不断的花焰将面容映得明明灭灭、绰绰约约。 尘世喧嚣,但对上他双眼的一瞬,天地间却忽地静了下来。 紧绷了一天的神经倏然放松下来,楚晋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到了他身前,不过一晃神,他已经伸手抱住了对方。 他抱得很紧,沈孟枝有些喘不过气,只好摸摸他的头发,忐忑地低声问:“不开心?” “开心。”楚晋喃喃道。 他想说,看见你的那一刻,那些让他痛苦不安迷茫的事情,好像就变得没那么重要了。 沈孟枝松了口气:“那就好。” 十六岁的楚晋的心思确实很难猜。他任对方抱了一会儿,随即拍了拍他肩背,说:“我有东西要送给你。” 楚晋松开手,看了他片刻,缓慢又认真地问:“什么东西?” “在你房间。”今晚的楚晋似乎变得格外好说话,沈孟枝笑了笑,“去看看吗?” 楚晋今日一早就出门进了宫里,所以回来看到房间里的布置时,难得有些愣。 大大小小、包装精致的礼物被人摆放得整整齐齐。他转过头,看见桌上摆着几碟糕点,还有一碗热气腾腾的长寿面。 香气飘进鼻间,楚晋后知后觉地感觉到有点饿。他侧了侧脸,问:“你做的?” 沈孟枝点头:“我怕你饿了。” 话音刚落,他就看见楚晋勾起唇角,很浅地笑了一下。这大概是他进入梦境以来第一次见到楚晋露出这样真心的笑容,心里骤然软了下去。 等楚晋吃完面,沈孟枝才从那个笑中回过神般,不自然地掩唇咳了一声。 楚晋抱着空碗,低声道:“很好吃。” 柔和的烛火下,他的神色软化了许多,再也没有一开始的冷漠,抱着碗的样子甚至有点乖。沈孟枝耳朵不受控地泛起一层浅粉,紧接着,听见他明知故问道:“那些是送我的礼物吗?” “……嗯。”沈孟枝觉得自己似乎中了一种名为楚晋的迷魂药,又或者是屋里太热,热得他头脑都有些不太清醒。 他站起身,去拿自己的第一件礼物,碰到实物的一瞬,又奇迹般地冷静了下来。 “这是掠萤山产的一种香料,叫做千山映雪。”沈孟枝拿起一枚四方的小盒,“你曾经跟我说过你喜欢这个味道。” 他打开盒子,清淡松香溢出,幽冷宁神。 “但是太稀少了,我只收到了这些。” 沈孟枝脸上有些遗憾,放下了盒子,又拿起了旁边的一枚雕花精致的玄玉佩和一枚玄玉发簪,还有一叠精致衣物,语气忽而变得有些不自然:“这几样……只是觉得很适合你。” 楚晋支颐,看着他手中的衣物饰品,笑意很深,嗯了一声,问:“是要把我好好打扮一下吗?” 沈孟枝耳根热了热,别开眼,低声道:“你不用打扮。” ……不论怎样,都很好看。 为了掩饰自己的心声,他吸了一口气,又将手移向下一个礼物,结果沉默下来:“……” 楚晋看着他手中的画轴,挑了下眉,好像猜到了什么似的,问:“是画了我吗?” 沈孟枝犹豫着点了点头。 对方却来了兴趣,伸出手来:“让我看看。” 出乎他的意料,沈孟枝将画抱得紧紧的,神色异常挣扎。楚晋越看越觉得好奇,越心痒难耐:“画了什么,遮遮掩掩不让我看?” “既然是送我的礼物,”他慢条斯理地引诱道,“我应该有权看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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