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红枝将那珠串摩挲了一会,听见有人进来屋里,想是下人来收拾被褥的,也并未放在心上。忽然那下人道:“小姐今日恹恹的,要不要端碗汤来?” 段红枝转回头来,见是斗香,竟然觉出难言的惧怕和疑心,吓得浑身一颤,道:“怎地是你来了。” 斗香道:“扰着小姐了么?” 段红枝勉强笑道:“不过想点不打紧的事情,没有扰着的。” 斗香于是劝道:“小姐莫要太过神伤了。”段红枝摇摇头,盯着斗香细看,见她面容却很静和,一如往常地温厚。她生出些试探之意,道:“我在想……我身边至亲之人,怎地一个个都离我而去呢?” 她手里既握着母亲的珠串,斗香只当她睹物思人,轻声应道:“夫人体弱,玉莲发了急病,尹武师失足落水,这些都怪不到小姐头上。” 段红枝嗯了一声,又试道:“但玉莲和尹大哥之死仍有蹊跷。你最近可得当心一点。”斗香道:“怎么回事?”段红枝便将那渴水之毒的猜想同斗香说了。 斗香沉默半晌,段红枝已隐隐地害怕起来,恐怕斗香当场将自己毒杀了。她听说斗香杀人,原本只信三分,可斗香此刻沉吟不语,她已信了八分。 但斗香终究没有发难,问道:“小姐觉得这是真的么?” 段红枝心想:“可不能叫她对我起疑。”于是说道:“那个姓江的小子说的……你也见过他。他很警巧,想出这个来,权当是真的罢。”斗香又问:“另一个小子呢?” 段红枝松了口气,佯嗔道:“他傻得很,说话是不算的。” 结果到了深夜,段红枝半梦半醒之间,闻到一股异香,浑身就像悬在温水里一样酥软无力。她勉力睁开眼睛,影影绰绰地看见一个人站在床下。她只感到这人衣饰神色都无比熟悉可亲,已忘了要去觉察甚么,呢喃道:“斗香?你怎么在这里,我要睡了。” 再过一会,那股异香也无形无踪。斗香打开她妆奁,将她母亲那串珠链拿出来,与她细细地缠在手上,道:“小姐不要惊慌。”将她搀起,一步步走出闺房。
第十五章 困兽 段红枝走了几步,神思清明一些,就要挣开斗香手臂。斗香哄道:“小姐,不要闹了。”将她腕上珠串放进她手心,段红枝紧紧攥着那珠链,听斗香又道:“还未给小姐讲过夫人的事情呢。” 当年苑霞金盆洗手,心灰意冷,带着斗香隐居在润州,倒也过了一段无风无浪的好日子。直到苑霞嫁与段力真,一面是痴心错付,由爱生忧;一面屡遭打骂,身体一日不如一日。斗香劝她将段力真下毒杀了,她又是不舍得又是不情愿,最后自己愁思过重,撒手人寰。 段红枝听得心惊胆战,暗想:“我爹爹是这样的人吗?斗香这样对我爹爹,她要怎么对我?”斗香觉出她发抖,反而温声安抚道:“小姐,你是夫人之女,我永不要害你的。你说,段老爷这些年来待你好么?” 段红枝为他开罪,道:“对我好的。” 斗香微微一笑:“我想也是。夫人心肠软,不肯对他用毒。可他吃了我的药,总算是听话多了。” 段红枝知道她不害自己,心也没放下来,仍旧怕道:“甚么意思?” 斗香笑道:“情爱的事,只要男人听话,不教人生厌,其实也不是桩祸事。”她说出这话就和喝水吃饭一样简单,段红枝心惊胆战,道:“你根本不明白这些事情!” 斗香沉吟道:“我相貌不堪之至,自然没有体会过。可要论我见过的情爱,可比小姐多得多呢。” 她带着段红枝走进苑霞生前用的药室。斗香在那百子柜上掀了几下,柜子两侧滑开,露出个黑洞洞的地道,架着楼梯,通向不知甚么地方。地道中空气污浊,油灯猛地暗了许多。段红枝浑浑噩噩地踩在楼梯上,问:“可你为什么要害玉莲?” 斗香在前面引路,没有听清,反问道:“什么?”段红枝不敢再问,道:“没有什么。” 两人走到地道尽头,有个矮瘦男人迎出来,向斗香好一阵点头呵腰,又快步地走了。这人长得面生,段红枝忍不住问:“他是谁?” 斗香笑道:“我也不认得。他中了一点儿‘人心散’,回去睡一觉就好。这药用量不同,便有不同的效用,今夜恰好教小姐做个乖觉得久些的。” 段红枝这才注意到地上还躺着个男人。此人长发高高束起,腰间配一把黑黢黢的剑,作一副少年任侠的打扮。斗香将他扶起来,露出正脸,正是她分别才没几个时辰的江游世。 原来江游世一行人好容易找到落脚的客栈,安歇下来,已经二更了。虽说离开段府,他却不放心,和黄湘叮嘱了半天,又进薄约卧房里,一寸一寸地检查那窗纸、门缝。薄约嫌他跑来跑去,绕得好似只穿花的蜂儿一样,笑道:“你怕什么?我这样大一个人,不会丢了的。” 江游世道:“只怕他们用毒,防不胜防,还是小心为上。”他想了想,使劲将卧床向墙移了一尺,又道:“师父倘若觉得不对,伸手在这墙上连敲三声,我就知道了。这样便不怕她斗香下那些散功软筋的药。” 薄约不以为意,笑道:“你知道又如何,赶过来送死吗?” 之前他在段府喝醉时,薄约也说过同样的话。江游世忍着心里的难过,抬起头认真道:“我若是没用,被她杀了,总归也要死在师父之前的。” 薄约失笑道:“游儿这点年纪,又说傻话了。”但仍依他说的,在墙上敲了三下,道:“是这样罢。” 江游世总算满意,回到自己房里。就要解衣睡下时,房门忽然“咚咚”响了几声。他从门缝瞧了一眼,是个客栈打杂的小厮,于是开门道:“做什么?” 那小厮提着一桶水,道:“这位爷,我来送热水了。”江游世正要说“我从未要过热水”,还没来得及关门,那小厮空着的手向前一拍,拍在江游世肩上。江游世立时人事不知,静手静脚地随着那小厮走了出去。 他感觉自己仿佛睡了极不安稳的一觉,每每想要醒来,周围的暗夜就如如蜜如糖地压着他的双眼。过了许久,他听见人声道:“……小姐说那姓黄的傻,我料小姐不喜欢蠢人,便把他喊来了。” 江游世头痛欲裂,忍不住呻吟一声,只听斗香又冷笑道:“不过这兴许是个软蛋,小姐喜欢吗?” 斗香搬来一个高椅,叫段红枝坐在上面。段红枝心里急得不行,四肢却软软地提不起力气,只得道:“我并不喜欢他。”斗香道:“那也正好,我将炼他的方法教给你看,以后你爱炼谁便炼谁。” 江游世大约明白过来,挣扎道:“斗香前辈……” 斗 香对他自然不会和颜悦色:“不需要你讲话,但谅你将来也不能再讲了。”从怀中拿出一个瓷瓶,倒了一粒棕黑的溜圆药丸在手心。她捻着药丸,给段红枝看了一 眼,又喂到江游世嘴里。江游世将那药丸含在舌头底下,这药光溜溜的,没有味道,也不融化。趁着斗香背过身,他舌尖将这药丸顶起来,吐在衣领之内。 这一连串的动作都教段红枝看去了,江游世不知道她心里究竟怎么想,只好哀求似的看她。段红枝眨眨眼睛,似乎省得他的意思,又将目光转开了。 斗 香道:“这药就是我同你提过的‘人心散’。平日须得许多药粉才能迷人意志,但我阁中有种金丸虫,养在药里,指尖大的小虫就能吃掉一罐药粉。等药性渗入骨 肉,虫子冬眠,便等于药粉自己成丸。”段红枝磕磕巴巴地说道:“这……这虫子好生厉害。”斗香嗤笑道:“阁中比这厉害的多不胜数!当你想学了,只管来问 我。” 江游世听知那药丸居然是虫子所化,顿时浑身麻痒难受,如同虫足在爬一样。偏生斗香转过身来,道:“药性也该起了,你感觉如何?” 江游世不知药性发作是什么感受,学着那小厮木木呆呆的样子,道:“头疼。”斗香道:“头疼是之前迷药的作用,再过几刻你就感受不到了。你叫甚么名字?” 江游世好险逃过一劫,仍旧有样学样道:“我叫江游世。”斗香道:“多大年龄?哪里人氏?”江游世道:“廿一,湖州人氏。”斗香又问:“家中本来做甚么营生?”江游世便答:“做些小本生意。” 如此一问一答,斗香心满意足,道:“这药一开始让人像个木头似的听话。但过上一会,药性将他神智击破,人之兽欲展现出来,就不如现在这样体面了。”又朝江游世问道:“你想要什么?” 江游世说道:“想喝水。”斗香厉声大笑,道:“一会你就想不起这个啦!” 段 红枝恐怕江游世一会装不下去,问道:“怎样叫做不体面?”斗香道:“兽做什么,人就做什么。爱财的吞吃银两、爱色的胡乱发情……乃至脱光衣服、到处便溺, 做甚么的都有。”段红枝看着江游世衣冠还算齐整的模样,心下不忍,将头转往一边道:“我不要看。”斗香微微地笑道:“无妨,小姐闭上眼睛就好。” 斗香走到江游世身边,道:“这药另有一个习性。药性发作以后五感隔绝,尤其痛觉一点儿也没有。” 她 抬脚踩在江游世小指尖上,足下使力,踩得他指骨咯咯地作响。常言说“十指连心”,江游世此时简直痛贯心扉,却连牙也不敢咬、冷汗亦不敢流,倒在地上,凝神 静气地作出一派无谓的样子。斗香一笑,内力注在脚尖,对着江游世手指轻轻一踢,只听一声裂响,江游世终于忍耐不住,惨叫出来。 斗香蹲下身子,翻开江游世眼睑看了看,冷道:“我早知道你心眼多,总爱骗人。”捏着他鼻子,又倒一颗药丸出来,眼看他咽了才松手。 这回真药丸下肚,江游世胃里登时痛如刀绞,喉咙却连一丝痛呼也发不出来。斗香再问他年龄,他忽像解禁了似的能够出声,心里生不出半点抗拒,傀儡般道:“廿一。” 斗香点头道:“这才差不多。哪里人氏,家中做甚么营生?” 江游世道:“湖州人,父母早亡,已不记得是做甚么营生的了。” 斗香挑起眉毛,笑道:“然后呢?” 江游世道:“我一路流浪要饭,后来遇见师父,就跟着他学武功。” 他 说到这里,看见斗香嘲弄的神情,忽然无论如何不想往下再说。然而那药丸作祟,令他脑海里一片混沌。念及等会就要变成那没有人性的兽物,江游世心里既怕且 冷,在舌尖用力一咬。这药性还没完全激发,教他依稀觉出些痛感,神智也稍微回笼。斗香见他突然噤声,俯下身又去翻他的眼睑,怕他故伎重施,没将药丸吞下 去。 在这一瞬,江游世握着腰间长剑,仅剩的一点内力注在掌心,将剑鞘机括催动。“隙月”长剑脱鞘而出,直射向斗香颈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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