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他想要以自尽这一招来做抵抗吧,他倒是也将饭菜吃两口,并且每日到点了就休息。只是,他的姿态,确实是极其消沉的。 又过两日,刘若竹来衙门,身后还带了三个人,两老一少,穿着粗布织成的衣裳,看起来只是普通百姓,从他们脚上磨破的鞋子和风尘仆仆的面容来看,应当还不是长安人。 “这是……”裴约素有些疑惑。 “秀娘的父母和胞弟,刚从潭州来,走的水路,终于赶到了。”刘若竹低声道。 裴约素错愕地睁大眼睛,她是万万没想到,刘若竹所谓对症下药的「药引子」居然是这个。可是,这一招,也是兵行险招。 刘若竹似乎看破她眼底的震惊与担忧,倾下身子,伏在她耳边低声道:“有没有用,要试了才知道。” 牢房内。 比起旁的犯人一听到响动,就迫不及待伸出头来端看的样子,秀娘的冷清显得格格不入。 “秀娘,你看看是谁来看你了。”刘若竹站定在牢门前,冲秀娘道。 秀娘抬眼望去,这一望,却是怔住了。他的眼底满是不可置信。 纵然岁月匆匆,他却依稀能从这三人与自己相似的面庞上,辨认出他们的身份。只是,他微张着嘴,浑身颤抖,想要上前与他们相认,却又脚步蹒跚,最后一转身,躲到阴暗的角落中,背对着他们,不吭一声。 “昊儿啊,我的儿啊!”老妇人先是忍不住了,这一声喊得痛彻心扉,又催人泪下。 “昊儿,你别怕,这一路上,刘侍郎已经,已经把什么都告诉我们了。我们不会嫌弃你,我们只是心疼你啊!”年长男子紧跟着说。 年轻男子也开了口:“阿兄,你就把什么都交代了吧,刘侍郎说,在这个案子里,你也是受害者。说不定,说不定还是有活下来的机会的,我们一家人还有团聚的那一日!” 秀娘的背脊抖得厉害,就是不肯回头看一眼自己的家人。 裴约素想要开口,被刘若竹拦住。 刘若竹命衙役打开牢门,将这三人放进去,准了他们一家子团圆,然后虚揽了裴约素一把,将她带出囚牢。 “别人一家子团聚,我们若是横插一句什么,岂非不妥?”刘若竹说道。 “我其实,只是想劝秀娘珍惜此刻团圆的时刻。虽然命运凄惨,但毕竟,不是人人都能再有这样的机会。”裴约素望着刘若竹,真诚地说道。 刘若竹摸了摸她的头顶,很是心疼她。 “裴小娘子,你还是比他有福气。” “刘侍郎是不是又打算说,我失去父母,失去我本应该有的人生。但能遇到你这样的表哥,所以有福气?”裴约素反问他。 刘若竹淡笑着摇摇头,眼底满是温柔,“他跌落谷底,成了杀人犯。你跌落谷底,却能力挽狂澜。所以,上天一定会赐予你福气,让你成为天底下最令人艳羡的女子,让你的父母在九泉之下能得以宽慰。”
第81章 羊肚婴孩 两人在外头等了许久,等来一名狱卒前来禀报:“刘侍郎,裴小娘子,嫌犯说,想请二位进去聊聊。” 二人相视一眼,随即回到县衙的大牢内。 秀娘的家人已经离开,秀娘一人盘腿坐在地上,双眼通红,眼角有干涸的泪痕。 “我有三个条件。第一,将吴石的家底,拿出一小部分贴补我的家人。我父母年已老,弟弟需要娶妻。第二,能够宽限我几日,容我与家人相处,尽一尽孝道。第三,大后天,是沈娘的冥诞,我想为她过完冥诞再走。” 这三个条件听着都不过分,除却最后一条,倒都在刘若竹的意料之中。 “好,我都答应你。”刘若竹撩开前袍,盘腿往地上一坐,看起来格外容易说话。 “我相信你。”秀娘看看他,又望了望站在牢门旁的裴约素,缓缓开口,“沈娘确实是我杀的,不过,我只是依照她的意思动了手而已。” 刘若竹和裴约素皆是一惊。 “秀娘,此案闹得人尽皆知,性质恶劣,已经没有回头路可走,你……” “刘侍郎,我知道你要说什么。我既珍爱沈娘,怎么会因她已不能张口,就红口白牙乱说呢。你放心,我自然愿意把这些都说出来,就打算赴死,没有要将责任推给死人的想法。”秀娘打断刘若竹,说得真诚。 “吴石娶沈娘,一开始也是对她极好的。我没见过,但从邻居和沈娘自个儿的口中,证实了这一点。不过,随着时间变久,吴石的狐狸尾巴就露出来了。他全面操纵着沈娘的生活和想法。他不断告诉沈娘,若是没有他,她早该饿死在外头,哪里还能有这样的好日子过。沈娘接连生女,吴石不喜,从不肯给她好好调理身子,很快就又怀下一个。每生一个女儿,吴石对沈娘的态度就更差一分。沈娘从不抱怨,还觉得是自己对不住吴石。就是因她的姿态卑微,吴石待她,从冷脸到谩骂,后来还动起手来。沈娘跟我说过,那时,她还能忍,是她觉得,吴石至少有了钱后,只得她一个女人,还算专一,且也是压力过大的缘故,才会动手,每次动手后,都会对她道歉,买胭脂绸缎相赔。” “后来,吴石纳了我进门,沈娘的情绪就很不好了。但因为我待她一向尊重客气,生活里一直照顾她,慢慢的,她也将我当做了自己人。” “沈氏知道你是男儿身吗?”刘若竹很好奇这个问题。 秀娘摇头,但忽地又眼神迷茫,“可能是知道的,也可能不知道。” “怎么说?”刘若竹皱眉。 “我,我……”大约是觉得难以启齿,秀娘低下头,声音也弱下去,“我在和沈娘相处的过程里,对她情难自控,有一次,有一次,差点强了她。她很是诧异,不过最后的关头,我还是克制住了自己,放开了她。那次过后,我们之间,默契得没有再提这件事。” 不远处站着的裴约素听到这一出,眉心直跳。 见过复杂的关系,没见过这么复杂的关系。或者说,她万万想不到,三个人之间,竟也能有如此复杂的关系。 刘若竹大约也觉得如此,所以暗自揉着眉心,不曾说话。 “沈娘,她真的是一个很善良的女人,很多事,明明是别人的错,她却总是在自个儿身上找错漏。偶尔,我将她逗开心了,我仿佛能从她脸上,看到她昔日活泼的模样。可是吴石太不是东西了,他吸沈娘的骨血,却如此刻薄于她。”秀娘说着说着,咬牙切齿起来。 “他最过分的一点就是,当着沈娘的面,掐死了大女儿。后来,又指使沈娘亲手毒死自己的小女儿们,再将她们埋到地底下,插上钢针,用来招弟。沈娘愧对于他,又怕他,只能听从他,可是心里终究过不去这一关,这便一病不起了。”秀娘说起这一幕,又是愤恨,又是难受。 “她这是得了郁病。”裴约素走进牢内,开口道。 牢内的两人将目光投向她。 “怒伤肝,思伤脾,忧伤肺,恐伤肾。这几种情绪过度,就会导致五脏受损,人也会进入油尽灯枯的状态。病人最常见的样子就是……郁郁寡欢,丧失生活的乐趣,会想死。”裴约素解释道。 “是的!”秀娘听到裴约素的话,骤然激动起来,“沈娘不想活了,但是她自己不敢自尽,数次将刀拿在手里了,还是下不去手,她痛苦极了,拿自己后脑不断去撞树,想用身体外在上的痛意,来压制内心的痛苦,最后求了我,让我了结她。” “你是用刀杀她的?什么样子的刀?”裴约素想起沈氏脖子上那道不平整的伤口,问道。 秀娘从刚刚的激愤,直接陷入沉默。 “你都肯认了杀人罪,为何对凶器支支吾吾?”刘若竹直直地盯着他。 “那不是刀。”半晌之后,秀娘艰涩地开口:“所谓的凶器,早已经不存在了,我已经处理掉了。” “如何处理的?不是刀,那是什么?”刘若竹连连追问。 秀娘似乎有些不敢同刘若竹对视,但事到如今,确实没什么可隐瞒的了。只见他深吸一口气,回道:“你们吃下去的那碗羊脊骨,就是凶器。” 突闻一语似惊雷! 刘若竹和裴约素反应过来后,均脸色大变。 裴约素想起那碗血腥之气浓郁的羊脊骨,当时她就察觉到不对头。但出于礼节,还是与刘侍郎一道吃完了它。 当时,秀娘就站在一边看着,似乎眼睁睁看着他们俩吃完才算完。 想起这件事,裴约素感觉到一股反胃,转身扶着墙壁干呕起来,心中还隐隐浮现一丝恼意,这丝恼意已经将自己对秀娘的全部同情压制了下去。 刘若竹虽还维持着面子上的风度,但脸色比刚刚得知真相的那一刹那,还要难看。 怪不得他们怎么寻,都寻不到凶器。原来,秀娘竟邀请他们将凶器吃进了肚子里!
第82章 羊肚婴孩 还没等到刘若竹发作,秀娘已是将盘着的双腿曲起,跪在地上,向刘若竹磕头。 “我之前只是想将凶器无声无息地处理了,这才想到这一招。刘侍郎切莫怪我。我死不足惜,但求刘侍郎允准我为沈娘过冥诞,并不要为难我的家人。我在这里给刘侍郎磕头了。” 地上的稻草梗被拂开,秀娘磕头的闷响声在幽暗的牢中回响。 刘若竹复杂的眼神盯着他,直叫他将头磕破,才允准他起来,说着自己答应过的事儿。无论如何都会做到,秀娘这才放了心。 “这案子闹得沸沸扬扬,也是你传播的吧。那么最后一个问题,你为何要将你喜欢的女人开膛破肚?”刘若竹问他。 “她已经死了,我想让她死得其所,用她的死来揭开吴石虚伪的面目,用她的死来警醒世人。女孩儿也是人,女人也是人,不应当被埋在地下,也不应该只是被当作生男孩儿的工具。”顿了顿,秀娘又低声道:“我想,如果沈娘地下有知,她也不会怪罪我的。” “想让公羊生孩子,你是在讽刺自个儿,也在讽刺吴石吧。”刘若竹道。 秀娘低着头,不再言语。 他跪在那里,一动不动,像极了一尊雕塑,似乎是要跪上上千年,才能洗清自己的罪孽。可是他愿意用这样的方式矗立人间,提醒世人,罪海难渡,莫要作舟。 “秀娘是我见过这么多的犯人里比较特殊的一个,他身上既有神性,也有魔性。当你将那一尊神像推翻时,魔就出来了。” “也或者是,他对自我的性别认知存在障碍。他身为男子,为女子发声,是因为他具有女子的一部分吧。” 后来,在提到羊肚婴孩一案时,刘若竹和裴约素曾做如是评价。 只是在眼下,刘若竹刚走出牢狱,便寻了个僻静的地儿,将自己今日吃的东西全部吐出来了,还尤显不够,甚至想要五脏六腑都吐出来才算干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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