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回事,哪里来的山火!” 他骤然意识到了一件极为疯狂可怕的事。他们为什么要把追兵全部调走,必然是因为用不上了。为何会用不上,因为这帮人居然放火烧山! 聂琢遥望着重叠树影后气势汹汹的火海,气愤地骂道:“真他娘是个疯子!” 能把教养良好的世家公子逼得骂娘,裴信疯得不是一星半点。卫戈亦是满脸怒气,高声道:“赶紧跑!” 林晗急怒攻心,胸中梗着一口气,快要昏厥过去,便与卫戈贴得更近了些,两臂圈着他的脖子,手心里满是冷汗,紧攥着卫戈的领口。远处越来越明晰的火光照亮他的半边脸,扑面的热浪好似一个个狠毒的巴掌,毫不留情地抽在他脸上。 人不如故?有裴信这样赶尽杀绝的故人,算林晗倒了八辈子血霉。 情势急转直下,一行人卯足了劲奔走逃命。山火无眼,一旦放任便是排山倒海的气势,席卷之处统统化为灰烬。然而林晗最忧心的不是这个,郁山是东南起火,而不是四面放火,说明裴信在有意驱赶他们,这时候沿着路下山,万一下头有伏兵怎么办? 可现在想这些也没有用,他们已经是走在绳索上的蚂蚱,只有朝前一条路,不沿着走下去,就是被活活烧死。众人一路逃窜,身后的山火越追越近,火焰好像一个张着巨口的魔鬼,渐渐吞噬了整座郁山。 天际乍明之时,一众人终于瞧见了郁山脚下的村庄。村落笼罩在一片沉沉的静寂里,好似全然未被今夜的风波惊扰。林晗回头遥望郁山,只见黑烟滚滚,峥嵘的山岭化作了滔天的火海,炽烈地燃烧着。东方天际被火光灼出一道通红的印痕,好似连高天也被这场业火焚得陷落一块。 他转过头,便知道自己猜测得没有错,一行兰庭卫恭恭敬敬地候在远处小道旁,约莫十来人,腰间雁翎刀闪着寒光,肩上玄黑的披风垂坠到脚边,看上去宛如一群露着森森白牙,静候饮血的蝙蝠。 聂琢率着属下挡在林晗前头,缓缓拔出身上的纯钧剑。天狼营跟随主将的动作,纷纷抽刀向前。暗夜当中,一声声铮然的刀吟刺得人脊背生寒。 兰庭卫中走出个瘦削女子,对着林晗遥遥一拜,声音清冷如泉:“请陛下跟奴婢回去。” 林晗气得干笑两声,终是忍不住,朝着黑夜大怒道:“裴信,你怎么不去死!” 周遭众人皆未出声,像是任由着他发泄怒意。林晗胸膛起伏,一发怒,箭伤愈发沉重。姜拂等了片刻,沉静地重复前言:“请陛下跟奴婢回去。主公现今不在此处,您若是有话跟他说,抑或是想发火,可以回去发个痛快。” 聂琢道:“陛下,何必跟她废话,臣掩护陛下杀出去,跟他们拼了!” 林晗松了手臂,对卫戈耳语道:“让我下来,跟他们拼了,否则我们都走不掉。” “不必。”卫戈略微朝他偏头,低声回应道。 “若陛下冥顽不灵。”姜拂轻轻抬了抬下巴,唇角勾起一抹冷厉的笑。她的手按上腰间的雁翎刀,霍然拔出半截,“那就莫怪奴婢无礼了。” 她身旁的兰庭卫骤然出击,同聂氏仅剩的天狼部将激战成一团。这两只私军皆是世家大族豢养的军队,迅如鬼魅,狠如虎狼。卫戈一面抽刀应战,一面护着背上的林晗,出入人群当中,竟不显半分颓靡的迹象。但他们奔袭已久,如此耗下去,或者兰庭卫来了援军,必然得不到好结果,只有尽快突围才有活下去的希望。 正在激战之时,忽听一个焦急的女声响起:“住手!姜拂,你胆子也太大了!” 林晗朝声音来处看去,不由得一怔,讷讷道:“子玉……”
第11章 阴阳怪气哪家强 夜色昏黑,一时看不清来人的面貌,可她的声音林晗是不会弄错的。 当年初至平留,他在盛京城里举目无亲,终日困于高门深府,身边环绕着一帮尔虞我诈、趋炎附势的人,看似热闹,实则孤独。一年上巳佳节,他在曲江水畔结识了裴子玉,两人就此成为极其要好的玩伴。 她性子温婉,林晗每逢烦心事无处发泄情绪,便会同她倾诉一番。裴子玉不像旁人,别人总是规训劝诫他,要不就老气横秋地阐述大道理,只有她安静专心地倾听,很少出言评价,一双深邃的眼眸柔和地看着他,好像能理解他所有的怨怼,包容他全部的意气。 偌大的都城里,只有裴子玉愿意听他心底的想法,每当林晗去找她,她总是在那,似乎一直在等着,从未离开。 姜拂听见她的声音,飞身赶到裴子玉身边,手握雁翎刀做出护卫的姿态。裴子玉发鬓凌乱,珠钗歪斜,耳环也掉了一只,脚上的云头锦鞋沾满泥泞。她一只手揽着丝裙,另一只手心按着胸口,两颊通红,躬身喘着气。姜拂张口欲言,便被她怒斥道:“我让你停手,你是聋了吗!” 林晗从未见过裴子玉如此模样,她向来是盛京城中贵族女子的典范,温和贤淑,大家闺秀。姜拂挨了一声训斥,面上竟然一片红一片白,既惭又怒,转身朝着部曲们下令:“都住手。” 这一声犹如金科玉律,兰庭卫纷纷抽身而退,不再同他们缠斗,而是隔着几步的距离把人围困起来。林晗往地上一跌,右肩洇出一块血迹,好似狰狞的窟窿。 卫戈扶着他站稳。四下风声嚎啕,夹杂着山火可怖的呼啸,裴子玉朝林晗轻轻地望去一眼,两人目光交汇一刻,她径直转向姜拂,嗓音清冷:“放人。” 姜拂不为所动,只是将头垂着更低了,“请恕奴婢直言,姑娘此举,会让奴婢在主公面前交不了差事。” 裴子玉平复了呼吸,在夜色中亭亭玉立,秀丽的眉略微皱起,忽地出手夺向姜拂的雁翎刀。姜拂离她很近,未对她设防,更唯恐伤了她,竟然被她夺去了刀。 “子玉!”“姑娘!” 林晗焦急地唤出声,眼看着裴子玉手握雁翎刀,用刀刃抵着细白的脖颈。她往后退了几步,几缕发丝缠绕在颈侧,朝着姜拂斥责道:“好,我的话你也不听。我知道你们想做什么,只要我还活着你们就休想得逞。仔细想想,我手里这把刀若是斩下去,你在他面前能不能交得了差?” 姜拂隐忍道:“姑娘这是打算以死相逼了?” 裴子玉道:“你知道我的脾气。放行!” “子玉!”林晗往前两步,脚下跌撞,“别做傻事!” 她像是不曾听见,握刀的手没有挪动分毫,跟姜拂沉默地对峙着。风声呜呜地刮过,好似毛骨悚然的哀泣,姜拂往旁侧让开,对着手下一众兰庭卫道:“都让开。” 兰庭卫效忠的并非头目,而是他们的主人,姜拂明着违抗命令,他们自是不敢跟从。裴子玉冷眼扫过暗夜里一众黑色的衣影,看向一侧静默的姜拂,“他们不听话,你说该怎么办?” 姜拂掌心骤然握起,从中现出一道淬着荧光的银镖。只听一声轻快的破风响,仿佛哨音,那些站定的人影中猝然倒下一个,没有发出一丝呜咽。裴子玉似是没有意想到如此的结果,脸色倏然惨白,手里的刀歪了一瞬,惊诧地盯着倒地的人影。 兰庭卫听话地让开一条道路,姜拂目光哀冷地望向裴子玉:“姑娘可是满意了?” 裴子玉这才看向林晗,挤出一个苍凉的笑容,对他做出口型:“快走。” 她为了他明目张胆跟裴信对着干,还不知回去会有什么下场,林晗道:“你跟我一起走。” 她颓然垂首,并不多言。聂琢亦赶至林晗身侧扶着他,劝道:“陛下,眼下最要紧的是脱身,才能替裴姑娘计议。” 他回首望向自己仅剩的部从们,每一个都带着伤,满身血污,不知还能撑多久。一抬眼,他再度对上裴子玉的目光,刀刃闪着寒光,她朝他缓慢地摇摇头,裙裾被狂风吹得飘摇,纤秀的脖颈显得脆弱不堪。 卫戈附耳过去,轻声道:“你忍心看她在军中遭受流离颠沛之苦?” 林晗骤然醒悟过来,深深地望了眼裴子玉,对聂琢道:“我们撤。” 残兵败将走上小道,从分列的兰庭卫中间穿过,两军仍旧剑拔弩张,气势凛栗地相对。眼望着他们就要走远,姜拂似是不甘心,向着手下挥手命令。兰庭卫正要拥上前去,被裴子玉一人拦下。 林晗回头望去,只能瞧见她的背影,她张着双臂,单薄的身子挡在一众杀人不眨眼的府卫前。郁山渐渐远去,听不见哀哭的夜风了,烧红的云能挂在天幕,云里透出几道衰微的晨光,好似溃烂生脓的皮肉。 沿路朝着北去,晨光大盛时分,他们撤到一处葳蕤的山岭。十来个人潜进老林中,林晗下令休憩,将卫戈和聂琢两个叫到一块商量去处。 “再往前面走就是青门关,出了青门关就到了朔方地界。”林晗眺望着远处连绵苍翠的山峦,长叹一声,“去灵州,还是去凉州?” 汉阳在灵州,去灵州可以找聂峥谋事。凉州知度*由丞相遥领,可裴信常年在朝中,凉州便是留后知度事*息慎主持大局,这个人好巧不巧还是林晗母族亲戚。两者权衡,仿佛是血缘亲戚更靠得住,但经过郁山的变故,林晗心里的称早已有所偏斜。 卫戈知道林晗心存顾虑,不出声点破。聂琢心向灵州,却担忧惹来君王猜忌,不敢替自家揽功,也不说话。林晗头疼得很,只好自做决定:“去汉阳吧,边境鱼龙混杂,天高朝廷远,裴信的手不一定伸得过去。” 要去灵州,必然要过青门关,关隘守卫森严,岂是能浑水摸鱼的。聂琢道:“不过青门关就只能绕路,翻过小苍岭,迂回过去。” “小苍岭山高路险,有天障之称,等咱们翻过去,你二哥都七老八十了。”林晗没好气地回他,转头见卫戈双眸灼灼地盯着他,“怎么,你有主意?” “跟着我,等好消息。”卫戈抽出他的刀,抛下一句话便走。 林晗望着他离去的背影,笑骂道:“小屁孩,炫耀自个长得俊么。” 聂琢犹豫了一瞬,终是下定决心道:“此人皮相虽好,但陛下务必莫要被表象蒙蔽。” 林晗笑看向他,“哦,我被他蒙蔽了?” “倒也不是这个意思。”聂琢眉间有些忧虑,“臣是担心陛下,自古至今以色著称,承恩御前的有几个不是祸国殃民之徒,况且他来历不明,出身……” 林晗知道他改不掉世族那套唯论出身的毛病,打断道:“行了,我又不是色令智昏之辈,他也非等闲之流,不信你跟他比划两下,看他能不能在三招之内灭了你这虎贲将军的威风。” 是夜,林晗领着麾下逼近青门关,派出几人探查守军情形。不一会便听斥候回报,青门关守军不知何故夜惊,自相残杀,死伤甚多。 林晗心下一惊:“好机会,我们赶紧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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