馆内不大的空间里,整齐地排满十几列书架,四周墙角更是堆满古籍,书架间间距很窄,仅容一人通过,慕澄良今日着烟青色锦袍,穿梭其间,翩然自得,与室内的幽静古朴相得益彰。 梁元劭在其身后,目光所及也拿起来翻看,没想到这方寸之室竟别有洞天,藏书丰富选书不俗,他想起刚才店主一把年纪了,但见到慕澄良时难以自抑地热泪盈眶,便问道,“你认识那店主?” 慕澄良点头,“店主姓卢,我从前……有时会来求些杂书孤本。”小时候他总觉得父亲让他读的那些大道理太过枯燥,他也很喜欢些市井杂文奇人奇事,但却鲜有机会读到。 提起从前的事,慕澄良总不自知地神伤,梁元劭无声地轻抚他的发顶,凑近问道,“在看什么。” “一本人物传记”,慕澄良将手里的书合拢,人物名字赫然写在封面上。 梁元劭思忖片刻,那人物他隐有印象,但具体地却不记得了,坦然道,“是何人?” 慕澄良轻声说道,“这人乃是名乐师,无人知其出身,精乐理擅辞赋,所作之曲传遍天下,然百年前南北对立,一首新谱的高平调横空出世,这曲子只是讲南北中间那条碧罗江的四时风物罢了,初时只是被几个自满的学者扭曲了原意,后来三人成虎,没想到同时成了两边的禁曲,皆以为是对方朝廷的人派来扰乱民心的,最后……” “最后怎样?” 慕澄良叹息道,“最后被南边的探子下了毒,未及毒发,便被北边的刺客一剑封喉。” 梁元劭片刻后沉吟道,“众口铄金积毁销骨。” “正是。”慕澄良将书握紧,收进怀里,不禁怅然,嘉北之乱之后,朝廷使言辞书籍的审察更为严苛了,人人都不敢随意作诗立传,随意翻看些别的书,生怕一不小心惹上杀身之祸。 慕澄良目光扫过这间冷清的书馆,不知能否为继,他自己早已无财物能援手,然后他望向了梁元劭,但又不好开口。 梁元劭看出了他的心思,也不拆穿,拿过那本又接过他怀里的一摞,乐得付账,“我竟不知这故事,不如我买回去细读。” 慕澄良一怔,随即笑容舒展,笑意明晃晃地在眼底荡漾,他不知为何梁元劭时常能一语中的地读懂他心中所想之事。 自从慕澄良入府后,这还是梁元劭第一次见到他笑了,那玉雕般的面庞一旦有了笑容,便如冰雪消融百花始放般令人心惊,一时沉溺,轻捏起他下巴道,“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慕澄良的脸颊倏地一红,拍掉了他的手往外走,“我又不是女人。” 外面不知何时下起了雨,淅淅沥沥,春雨如油,朦胧的水汽陇在街上,平添几分如诗如画,越是日常景象,越是温暖美好,眼前的一切竟让慕澄良微微看痴了。 梁元劭一手撑伞,一手虚环在他腰后拎着书籍,低声道,“我们先到对面的酒馆避避雨吧。” 大约不足十米的路,雨水落在青石板上,高低错落宛若乐章,或许是这街巷太过宁静悠远,竟让慕澄良有了错觉,所有刀光剑影命悬一线都消失在了身后,他与梁元劭不过是一对寻常伴侣,享些寻常乐趣,而后在漫长的时光里携手同行。 他望向身边的人,梁元劭五官要比别人深刻很多,剑眉入鬓,一双星目皂白分明,当得起丰神俊逸四字,哪怕此刻隐没于人群中,周身气度也依然尊贵轩昂。他毕竟是天潢贵胄,凤子龙孙。 慕澄良想自己究竟了解梁元劭多少呢,有朝一日梁元劭初登大宝,那他便是君自己便是臣,除此之外他们不该再有别的牵扯,他受伤自己该是焦虑而非心痛,他的每次触碰自己该是静如止水而非心口乱撞,最不该的,是自己不该想知道,他到底是何种感情,到底为何要留他在身边。 14 恍然间,他们已在酒馆一处靠窗的位置坐下。 他们进来后,周遭便有窃窃议论的声音,更有姑娘们不断投来的娇羞目光,就差没投之以木瓜琼琚了,就算是在王都,能同时见到两位这样的人物,也属罕见。 慕澄良敛了心绪,面上看不出什么,垂眸倒了两盏茶。 梁元劭更是泰然自若,喊来了店小二,张口便是来两壶好酒,要至少封藏了五年以上的流霞,说着掏了一两银子塞到那小二手中。 “流霞?”这也就月余光景,慕澄良已跟着尝了很多酒,如今喝上一口半口也无妨了,这流霞怕又是一个新的。 梁元劭解释道,“这家酒馆的招牌,一是取江南的稻米,二是用此去十里地鸣凤山的山涧泡发酒曲,喝来入口醇厚,回甘清香,余韵悠长。” 慕澄良见他陶醉其中,忍不住调侃道,“世子爷是个酒鬼投胎吧。” 梁元劭一愣,片刻后笑逐颜开,今日的澄良与以往似有不同,眉眼间更为灵巧生动,像是春回万里,一点点暖起来,勾得梁元劭越发心痒,在袍子底下牵起慕澄良的手,反复在掌心摩挲着,温度就渐渐在两人掌间升高。 仰头又是一杯流霞入腹,烈得人醺醺欲醉,梁元劭慢条斯理地问道,“澄良,若是重活一世,你想做什么?” 慕澄良思忖片刻,“做个更夫吧。”见梁元劭眼中抹过诧异,微仰着头继续说道,“朝伏夜出,终日游荡,独享夜风清月,且与他人无瓜无葛。” “果然是澄良之选。”梁元劭笑道,“孤僻如斯。” “你呢?” “我……”梁元劭抬起头远望着烟雨中的亭台楼阁,悠然说道,“最好做个富贵闲人,祖上几分薄产不必劳作,白日里骑马射箭,夜里嘛……”说着又将目光投在慕澄良脸上,勾了勾手让他附耳,在他耳边暧昧道,“夜里便风花雪月,私会更夫,在夜风清月下耳鬓厮磨。” 慕澄良半边脸都烧了起来,猛推了他一把,心里想骂面上又不想失了教养,理了理衣襟,咬牙道,“不正经。” 梁元劭却没放开他,按住他想要拽出的掌心,进一步欺身向前,“澄良,那日我遇刺,你为何舍血救我?” 慕澄良在他的凝视中忽然有些焦灼,那墨黑的瞳孔里无半分玩笑,对一个答案势在必得。 心跳好快,可他没有答案。 他说,“为人臣子,理应如此。” “仅此而已?就没有一丝心疼?”梁元劭问。 “自然是有担心的。”然后他又解释,“那晚那么多将军大人,人人都是担心的,也人人都想救你的。” 梁元劭不做声,对答案并不满意。 慕澄良看了看他,那目光似乎把他看的无所遁形,连带他的呼吸都变得急促了些,然后他扭头,伸手抓着酒杯,竟猛灌了一大口。 然后他少见地将斯文礼节都扔在了一边,用袖口擦了唇角,微微背身过去,不再看梁元劭。 梁元劭右手环上他的腰,又将带正了些,然后笑道,“罢了罢了,是我唐突。” 酒壮怂人胆,慕澄良只觉得丹田间都变得有了气力,他想,只这一次。 他问,“那你呢?”声音从嗓子中间飘出来,不敢看梁元劭。 “我怎么?” “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梁元劭怔了一瞬,脑中有个声音在说,可以了,现在说出来不会再吓到他。 他抬手抚过他的脑后,让他看着自己,四目相对,他用了极尽认真的语气,说,“我只会对心上人这么好。” 脑中炸出一片白光,慕澄良眨眨眼睛,断了反应。 梁元劭微微曲着上半身,目光上挑,问他,“我说的意思,你懂了吗?” 慕澄良缓慢地点了点头。 这到底是懂了还是不懂…… 梁元劭本想继续说下去,但随着他们的举止越来越亲密,周围的目光和切切私语声也越来越密,慕澄良动了动身子,与他拉出了些距离。 梁元劭心想,来日方长,也不急这一时。 心上人…… 这几个字就一直在慕澄良的脑子里飘来荡去,在梁元劭的目光下的时候,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自己懂了并且相信,但此时清冷月夜下,独自一人凭栏而立的时候,他又不确定了。 嘉北之乱后,他饱尝背叛和冷漠,他不怪那些人,但他怀疑,这世间赤诚之心是否一息尚存。 如今梁元劭的话,他能相信吗,他敢相信吗,也许只是一时起意呢? 他的思绪从未如此混乱过,他一面气自己不过也是个想在七情六欲里贪欢的俗人,一面又告诫自己沉住气,时间会是一切的答案,不要去讨要真心,那太过痴傻,不是男儿所为。
第8章 你别胡说 15 大梁景正四月初六,清明刚过,中书令孙舒大人为庆小儿周岁,在府邸设宴款待同僚。 孙舒能在官场爬的如此快,多要归功于他为人八面玲珑,人缘极好,与谁都无梁子,任何事到了他这里,都能圆滑世故的处理周全。朝中大半不论正邪,或多或少与他皆有交情,此时众人在孙府觥筹交错,你来我往,好不热闹。 这是梁元劭第一次带慕澄良出席这样的场合,到了没多久,梁元劭便被一众文臣武将围住,有打探的,也有讨好的。慕澄良不想他有负担,便寻了庭院角落处一座凉亭,独自赏月。 本来他们此行也不是为了在这与众人虚与委蛇的,重要的事还在后头。 可慕澄良太招眼了,俊美的长相招眼,哪怕现在沦为奴籍却依然清贵无比的身量招眼,罪臣之子前王都城内最惊才绝艳,被皇上亲封为圣童郎的过往更招眼。 尤其是在那些与他有些旧故的人眼里,哪怕他只是坐在那里八风不动,他们也会觉得甚为碍眼。 时间过了一个时辰,渐渐有客散去,路经庭院。 “呦,我还以为是谁呢”几个世家子弟在凉亭竟然发现了慕澄良,当然不肯放过这个机会,从前他们给慕府送拜帖,没少吃闭门羹,那时候慕澄良真是鼻子扬到天上,当着众人斥责他们不学无术。 没见着回应,慕澄良还是那副清高样子,那人心里蹿火,打着扇子围着慕澄良踱步,“这不是高高在上的慕公子嘛?啊,不对,让我想想,现在该怎么称呼一个倌奴。” 慕澄良翻了个白眼,不欲与这些人浪费口舌,起身要走,却被抓住了胳膊,随后折扇轻佻地抵上他的下巴,“有了,叫你卖屁股的怎么样?”随后一群人轰然大笑。 “我认识你吗?”慕澄良虽然嘴上说的轻飘飘,但着实动气了,听惯了奚落,本以为已是铁石心肠,但却绕不过这些七情六欲,他叹了口气,低头看了那手,面上嫌恶一目了然,道,“给我放开。” 那世家子弟一听,顿时觉得没面子,硬着头皮要讨回来尊严,嘴上说的话也更粗俗了,“爷今天就不放了,你一个也是伺候,两个也是伺候,不如今晚跟我回去,老子让你爽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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