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胤伸手,把马蹄糕塞了陆鹤行满嘴,接着缓缓开口:“你可读过张岱?《陶庵梦忆》中有言,昔有西陵脚夫为人担酒,失足破其瓮,念无以偿,痴坐伫想曰:得是梦便好。” “梦只是梦,”李胤起身挑了挑暖炉中的炭火,“现世中人盼一切灾厄都只是梦一场,却往往难遂其愿,而你做了噩梦便心有余悸,岂不是庸人自扰之?” 陆鹤行看着面前仍旧对他笑得暖软的李胤,却有了一瞬的恍惚,他多想出口一驳:“可是李胤,若我说……这一切都不止是梦呢?” 帘外风雪糜糜,吞没一声叹息。
第14章 驰骋 【“朕走了,你也须好生的活下去,这是旨意。”】 宫墙内的月亮也是冷的,李玄一身黑色劲装,翻身一跃跨上汗血宝马,脚踩满园灯火辉煌。 此日是元月十五,少帝难得可以感受人间俗乐的日子,天刚一擦黑,宫内驰道便被重重灯火和花影包围,一众宫女太监都从各自值守的地方赶来,一览当今少年帝王的绝世风采。 “时候可到了?” 李玄理了理绣着云龙纹的下摆,沉声问道。 “回陛下,还需稍等片刻,宫内驰马霎是危险,陛下还当小心为上。” “啰嗦!”李玄一挥马鞭,把那絮絮叨叨的女官斥退几步,尔后逆着光展出一个极桀骜的笑意,“朕在鞍上,天下何处不是驰道!” 话音刚落,两边金鼓便发出重重一响,沈千逢高喝“吉时到”,李玄一振缰绳,马匹即刻疾驰而去! 马蹄翻滚扬起重重烟尘,两边方才还山呼万岁的下人们此刻便急急跑开,李玄见得脚下众人仓惶奔走,不由心中欢悦更盛,双腿一夹马腹,竟是直直驶出了驰道。 那汗血宝马也跑了个撒欢儿,死死不肯停住,马蹄一扬,居然招呼上前头来不及躲开的几个侍女,一时间四方惊呼,方才被斥退的女官扯着嗓子喊了半天,李玄这才不情不愿的勒住缰绳。 “陛下是天子,也理当爱民,幸好方才那几个奴婢只是受了轻伤,若是真闹出人命,皇天在上,怕是要降祸以罚的。” 李玄此刻已经由人扶着下了马,手里端着杯茶水,边听女官絮叨边打哈欠。 “可说完了?”说话间,少帝李玄已然行至一旁的软榻坐下,对着那女官掷出一个眼刀。 女官自知今日早已惹得皇帝不快,任是再不情愿也立刻住了嘴,尔后将李玄手中的茶水接过交给一旁的沈千逢,便退至远处侯着。 “朕不过骑个马,不小心撞伤几人……便错了?” “陛下是天子,天子做什么都是对的,”沈千逢伸出手按摩着李玄的肩头,“这宫内人人都说陛下当行止皆如圣人,奴才却不这么看,陛下年少登大宝,正是该一展宏图的时候,要我说,今日便当直冲了去,把那些礼法准则都撞个人仰马翻了才好!” 沈千逢一番话说到了李玄心坎上,少帝此时阴翳渐消,便立刻挥了手道,“赏!” 不消半刻,远处便又跑来个小太监,躬身对着李玄道:“陛下,工部送来了肃陵的图纸。” 李胤拿过那卷轴展开一看,“为何取‘肃’字,颇沉闷。” “工部侍郎兰应说,此字昭示天子一言一行皆合乎礼数纲常,上不忤逆天道,下不屠戮苍生,是千古之明君。” “又是天道,又是纲常……” 李玄合上案卷摔到那小宦官怀中,“便依了他们,修个合乎此道的帝陵,让朕做万古明君。” 他最后几个字压的极沉,牙冠紧咬,却又无可奈何。 “陛下缘何如此气愤,早筑宝地,是为您修天道的福分。” 待那小宦官一走,沈千逢便又上前道。 “福分?此般珠翠金玉生不带来死不带走,不过是圆了他们,让朕变成个活着的祖宗!” 李玄垂下眼睛,复又道:“你可知那地宫有多冷……君父去时,我一道扶灵,夏三月入那山口,却觉寒风刺骨。” “地府冷寂,生为帝王,也只得孤身一去。” 他说话声音愈渐沉闷,直至微不可闻。 “爷在哪,奴才便在哪。” “爷去了……奴才也便跟着去了。” 宫内灯火摇曳,沈千逢给那孤独的少年帝王披上一件狐裘大氅,他伸手时整个人几乎半拥住了李玄,后者敛着眉头一嗅,贪恋的闻着他身上细微的冷香。 “朕走了,你也须好生的活下去,这是旨意。” 李玄忽然抓住那沈千逢一只胳膊,逼着他直直去望自己眼中一片灿灿的金色。 身为帝王,要舍弃抛却的又何止一桩一件,可是纵然山野禽兽,也有自己想要捍卫的东西,李玄忽然告诉自己,面前这个人,他一点也不想放弃。
第15章 罚跪 【“九千岁如何,奴才只愿伴着陛下万岁。”】 翌日天刚蒙蒙发着亮,便有乌鸦立上朱红的宫墙,利爪一动,檐上早前便松动的积雪倏然剥落,坠下一段冷白,落在一片明黄色的长袍下摆。 小皇帝李玄便这样盯着那团冰雪,直至它落在自己也同样冻得僵硬的膝头。 ——自昨夜寅时到如今,他已经在这儿跪了整整半夜。 “太后,皇上已然被罚了许久,冬日滴水成冰,再这般下去,身子是要坏的。” 说话的是太后身边跟了三十多年的女官毓春,在宫中摸爬滚打这许多年,她也算是看着小皇帝长大,可如此重的家法,十数年来,却还是第一次。 太后手中念珠一叩,玉石相击,发出清脆的声响。 “继续跪!就让皇帝好好看着祠堂中的列祖列宗,想想那些先祖们的圣训,直到他知道自己错了为止!” 毓春见这边劝不动,便疾行几步下了石阶,跪倒在李玄面前。 “陛下您便认个错罢,太后这许多年来对您关怀备至,是观音菩萨般的人物,爱子心切,也不忍心让您受苦啊……” “朕凭什么认错……只不过昨夜驰马而已,我犯了哪条规矩!” “还敢跟哀家顶嘴!身为帝王,行为不端,居然公然于宫内驰马,这是罪一,驰马四处冲撞,甚至撞伤几个宫女,这是罪二,”太后顺手一拍身侧桌案,“知错不改,仍梗着脖子跟哀家顶嘴,这是罪三!” “皇帝,哀家此日罚你,你说该当不该当!” 檐上又有积雪落下,坠在李玄肩头,引起锥心刺骨的痛。 “自小是诗书礼数,长大便是道义规矩,戴这一顶冕旒,便承这样的命运吗?” “李玄,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太后手一挥,方才还拿在指尖的翡翠念珠便直直摔在李玄面前,翠色的东西散了一地,也像少帝心中的什么,在一瞬间分崩离析。 下一刻,太后却忽然捂上心口,脱力般跌坐回去。一旁侍女见状立刻便慌了神,叫太医的叫太医,拿药的拿药,一时间祠堂门前乱成了一锅粥。 约摸又过了半盏茶的时候,一众人拥着太后离开,倏然间寒冷更盛,李玄仍跪着,看祠堂内被风吹得左摇右晃的烛火,忽然绽出一丝苦笑。 “奴才来迟了。” 雪又落下,沈千逢撑起一把油纸伞,挡在李胤顶上。 “朕都受了罚,你怕是也不好过。” 那油纸伞一倾,带着微不可察的颤抖,“不过是些板子,且死不了。” 少帝盯着面前那一抹白,白袍的下摆带了些许淡淡的血色,血红侵染鞋袜,显然伤口仍旧流血不止。 “去,涂些金疮药。” 沈千逢闻言也一笑,“陛下膝盖也都冻硬了,怎不上些金疮药?” 遍寻四海之内,可跟那阴晴不定的少帝李玄公然玩笑的,也就沈千逢一人而已。 “这是旨意。” “奴才只知,主子跪着下人便也跪着,这是天理。” 沈千逢说罢,也扔了伞直直跪下去,石阶上刺骨的寒意沁入骨髓,带来绵长的隐痛。 更漏声声,细雪纷扬,二人直跪到了掌灯时分,太后才派宫女传来懿旨,解了皇帝长跪的惩罚。 沈千逢想扶着李玄起身,却未成想自个儿更加憔悴,刚站起一半,膝盖一软,便又瘫倒在了地上。 “陛下恕罪,奴才……” 李玄一抬手,止住了沈千逢卑下的道歉,伸手将人一把从地上拉了起来。 “你可知,朝野上下已有人说你要做九千岁?” 李玄拽着沈千逢的袖子,走在漫天迷了眼的风雪中。 “九千岁如何,奴才只愿伴着陛下万岁。” 一场大雪从未停歇,李玄拉着那所谓天下第一佞人的手,却不想放开一寸。 雪夜漫长,尸骸遍地,有人相伴,哪怕是豺狼,此一路却已算不得孤独。 作者有话说: 搞点小皇帝x小太监的邪教西皮778
第16章 遇袭 【天生百代,世事更迭,任是桃李春风,抑或江湖夜雨,也不过是大醉一场,大梦无痕……】 传闻皇宫中汗血宝马一日可行三千里,李胤一行人没有如此的脚力,却也一路疾驰,大半个月过去,见周围新雪早消,温软春风拂面,便是已然入了江南。 此地山路崎岖狭窄,而水网稠密航运发达,李胤和萧逢恩打了个商量,就决定接下来的路坐船而去。 李胤贵为亲王,走水路需船,本是应当下发文书让当地知府早早备好候着,但是此行牵涉案件非同寻常,思来想去,还是以为越少扰动为上,只得萧逢恩出面,在杭州找个富商租了艘平平无奇的货船。 “本王给你二百两银子,便办了个如此的事?” 李胤颇嫌弃的看了眼桅杆上点点暗绿色的霉斑,面上神色复杂。 “下官也不想啊……以为只租个船,便没有亮明身份,谁知道那破商人见我年轻又是外乡就一顿忽悠,待我交了钱才发觉,居然是这么个玩意儿。” “果然余杭多奸商,如此高的租金,难道是觉得我们不还了?” 李胤撇撇嘴,一撩袍子坐在夹板正中破落的太师椅上。 “王爷别说,那人租给我时暗示这一带水域并不太平,夜里常有贼寇出没劫船,收这许多钱,也就是做了此船永远回不去的打算。” 萧逢恩说话时神神秘秘的,好像真怕自己说中了什么。 “都是些幌子……也罢了,”李胤招呼方才进里头安置行李的陆鹤行到身边儿坐下,“便委屈一下,不过三日水路。” 陆鹤行知道李胤这话多半是说给自己听的,便也回头对着李胤弯了弯眼睛,在他手中写道:“无妨。” 此刻已经用过晚饭,萧逢恩无意看他们两个男人吹着江风腻腻歪歪,便也寻个借口回了自个儿的房间继续看案卷。不消半刻,远方日头渐渐西坠,烟霞铺满水面,满江翠色笼上融融一片薄雾,恍若不世出的蓬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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