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胤后撤几步,靠在一旁被拦腰斩断的石栏上,右手抚过尖锐的断面,似乎借助这种剧烈的痛苦,才能缓解半分心中日久的煎熬。 “那我陪你一起去。” 陆鹤行微微侧身,直直对上李胤失神的眼睛。 往日里最骄矜贵气的陆小公子,此刻不言圣贤书上的止戈之说,也不怨帝王路上的艰辛与痛苦,甚至不用苍白的安慰去搪塞,只是轻轻弯了弯眼睛,说: “如果这一切的代价是下地狱,那我陪你一起去。” 翌日酒醒,已然是午时。 陆鹤行今日一早由侍从陪着去了杭州城中最好的医馆,意欲抓几副中药看看可否缓解旧伤的隐痛。 李胤也无甚要事可做,刚好得空,便策马去了一趟军营。 程连恺正带着将士们在校场上操练,李胤无意过去惊动他们耽误了正事,便一路策马疾行,一拐到了马厩。 飞身下马跨入门槛,视线越过一众忙碌的马倌,便见得其中一抹显眼的墨蓝色身影,还未等他回头,李胤便先出了声。 “萧逢恩,你怎么在这?” 墨蓝色的衣摆凌空划过圆润的弧线,萧逢恩回过头来,一脸笑意盈盈的答话: “程将军说新到了一批战马,让我来看看。” “刚巧,本王听闻萧大人行军多日却没有自己得力的坐骑,倒可以也趁着机会挑一匹。” 李胤说着,便又往里走了几步,逡巡过一众花色各异的骏马,他最终停在长廊的终点,一转身,刚巧对上一片惹眼的雪白。 “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李胤一手抚上那长而柔顺的鬃毛,道:“此驹当配得萧大人。” “殿下这回倒是看走眼了,这马不似侠客行,”他顿了顿,垂眸道,“诚然……我也不似。” “它……?” “它叫玉狮子,是高宁的坐骑,自他的主人死后,便日日嘶鸣不止,叫声凄厉骇人,偏生这马又烈得很,军营里好几个年轻力壮的骑兵自告奋勇想要驯服,却都灰头土脸的被甩下了马背。” 萧逢恩说到此处,故意一顿,伸手理了理那玉狮子脖上的缰绳,才缓缓道:“殿下可知,最终是如何才驯服了这匹烈马?” 李胤虽则武艺不错,但自小身下的坐骑都是皇家驯服到十成十温驯才送来的马匹,因此向来对驭马之道无甚研究,此刻略微思索了半晌,依旧毫无头绪,便摇了摇头,道:“但讲。” 下一刻,只见萧逢恩一个伸手,便从身后的墙壁上拿下条长长的马鞭。 李胤凑近一瞧,才发现那鞭上布满了密密麻麻的倒刺。 “最后还是苏延的士兵有办法,给了我们这个,只消得趁它不备翻身上去,猛挥几下,一抽便是一道血。” “那些伤痕……” “那些伤痕早都愈合了,自那以后,它的性格也日益温驯,现在的确算得匹良驹。” “可我感觉它死了。” 李胤望了望那白马的眼睛,发现其中早已无有半分倨傲的影踪,血肉生长,皮毛覆盖,眼见的一切都会慢慢痊愈,可灵魂上的疤痕只会年深日久的溃烂下去。 “怎……怎么会……” 萧逢恩轻松平和的语气被打乱,李胤闻声直直对上了他的双眸,却发现其中的神情如此熟悉,居然是和这匹玉狮子一样,全然的倦怠与空寂。 原来前段日子的快意不过是诓骗人的把戏,褪去重重伪装,萧逢恩不过就是这匹,被疼痛驯服的烈马而已。 “抱歉……我不是那个意思……” 李胤生怕再度勾起那些伤心往事,忙搜肠刮肚的去思索些安慰的话,可嘴巴还没来得及张开,一个传令兵却猛然闯了进来。 “程将军说有急事相商,请殿下即刻过去。” 看着那小卒满脸焦急的神色,先前一连串安慰的话此刻都被全数吞了下去,他只得翻身上马,随着人进了军帐。 当时的李胤怎会想到,时隔十数年之后,当一切的旧事都语焉不详,可他还会时时忆起那匹玉狮子,以及那双倦怠失色的眼睛,若命数真有怜悯,缘何不肯多暂留几刻,给他转圜的余地。 作者有话说: 更啦
第71章 别回头 【翻飞的衣袂卷着迟迟而来的春风,每一步都是告诉他:“别回头。”】 刚入了军帐,李胤略略一扫,却见得往日打不了几个照面的将领此刻齐刷刷都坐在了一处,一个个面色皆凝重的吓人,想来的确是有顶天要紧的事情。 程连恺见得来人,忙将他让到了主座,略略点头算是行礼后,他便急道: “方才收到密报,镇南将军谢允正带了一路兵马自苏州赶来驰援,京城近日也有粮草异动,恐怕李玄也要有所动作。” “若一南一北同时起兵,我军莫不是陷入两面夹击之势?” “不止,过几日杭州城恐有落雪,雪后运输艰难,单单靠城内粮草供给,我军十万人马的口粮怕是也难以维系。” 李胤蹙眉看了看面前的地图,方觉形势比他设想还要凶险三分。 “舅舅以为如何?” “如今只得铤而走险,分出一半精锐,走水路自京杭运河攻入都城,另一半紧随其后自陆路发兵。” 李胤走下主位,站在沙盘旁端详半晌,沉声道:“此为险招,若天时地利,大军还可自都城汇合……可若……” “若真被谢允的兵马截胡,至少还可保水路部队七分胜算。” 烛火摇曳,李胤自程连恺的眼中望见一片淋漓的决绝。 “这倒也算得可行,不过……谁带这断后的守军?” “我自告奋勇,殿下可许?” “不许!” 几乎是想也未想,李胤便脱口而出。 “殿下这是糊涂了,此为军务,怎可以私情相较?” 程连恺此话一出,座下一众将领也连声应和,皆言将军骁勇,自当是不二之选。 孰是孰非他浚王殿下又岂会不知,只是亲手将自己最后的亲人推入火坑,恐怕此生不复相见,会否还是太过残忍? 满屋古铜色的铠甲在李胤眼中变为漆黑的漩涡,他左手拢在袖中紧紧握拳,直到指甲几乎嵌进肉里,这才下定决心,沉声道:“便依了舅舅。” 程连恺闻言洒脱一笑,下一刻,他便向着下面的一众将领朗声道:“传我号令,六万精锐跟随浚王殿下自京杭运河直入都城,余下三万部队随我自陆路行进,全军即刻准备启程!” 那夜旋身上马时,李胤回眸向着其后漫山星星点点的灯火遥遥一望,好像依稀见得程连恺隔着千军万马向他拱手作别。 命数弄人,似乎连他失而复得的一切都要被一点点缓慢夺走,而他们离去的背影是那样轻快,翻飞的衣袂卷着迟迟而来的春风,每一步都是告诉他:“别回头。” 再度踏上京杭运河,水上的几日比李胤预想的还要迅速,站在京郊山脊遥望宫阙时,他仍觉自告别程连恺后度过的时日皆恍若梦中。 大军行至京郊处便安顿下来,李胤点了十数个机警的骑兵,先行一步去探一探京城守军的虚实。 这厢主力部队的驻扎还未全然安置妥当,那边两个时辰前派出的先锋小队却急急回了营。 李胤自层叠的军务文书中抬起了头,道: “可探了城门附近?守军几何啊?” 那带头的将领闻言便直直跪了下去,道:“末将见得京城城门大开,城内竟无一人驻守。” 李玄的古怪与狠辣早已被李胤烂熟于心,此刻自然不敢轻举妄动,第二日便再度派出三千人的小队直入京城一探虚实。 当日傍晚,三千人便全须全尾的回来复命,带队的将领还呈上一个木盒,内里赫然是京兆尹慕少恭的项上人头。 第三日,李胤便将先锋小队的人数增至五千人,可部队回来复命的时刻却更早,午时刚过,仍旧是全须全尾的五千人,以及将领马上所绑——御林军统领赵奇仍带鲜血的佩刀。 赵奇是自刎死的,居然痛快至极,连困兽之斗都无有半分。 当日晚些时候,李胤便敲开了萧逢恩的房门。 房内只点了一盏油灯,忽明忽暗的火光下,几乎都难以看清对面之人的神色。 “房中如此昏暗,怎的不叫人多燃些灯火?” 凝滞了片刻,才有声音响起: “灯火晃眼,怕扰了心神。” 李胤从那沉闷的声音中听出了几分不对,便拐过话头,道:“京城局势波谲云诡,城门大开数日,也不知李玄究竟在耍什么诡计。” “若是诡计,在他们逼得赵奇自刎之时也早该按捺不住了,此刻倒是实打实割断了内宫的最后一道防线,真真不似做戏。” 李胤敛眸思索半晌,似乎也想不出更好的解释,便压着声音道:“那下一步……” “下一步便是直捣黄龙,六万大军一举攻城,十成十的胜算。” 萧逢恩一番话说到了李胤的心坎上,连日的按兵不动早就让他耐不住即将复仇的迫切,此刻一撩下摆,恨不得即刻便去军营点兵。 萧逢恩也看出了他的急色,便从善如流道:“那便莫要跟我这磨嘴皮子了,殿下自当带兵,马上定天下。” “一言为定,明日晨起,我在军营等你。” 李胤说罢,见得月上中天,已然到了夜半,便也不做久留,伸手便欲推门而出。 骤然,身后却冷不丁传来声音。 “我想到破解玉碎的方法了。” “此蛊一经种下便深入血脉,非身死不可断绝。” 又滞了半晌,仍旧是沉静的声线,一字一顿道: “那便舍了这命。” 李胤刚要迈出的脚步一顿,身形僵直,几乎都忘了该如何回头。 “这么紧张做什么,浚王殿下的架子日益大了,竟连个玩笑也开不起,”身后的声音又变回了往日的轻松冲淡,“我还要等你打下江山混个闲散王爷当当呢,大好的前程,成山的财宝和美人,我可舍不得现在就死。” 李胤已然辨不出他言语中的几分真假,沉默半晌,只道: “怕只怕萧大人到时候看不上这些俗气东西。” “那我便当你允了。” “那我若要你好生惜得自己的命,全须全尾活到百岁,萧大人可允?” 一阵料峭的春风自窗棂吹入,萧瑟声中,只留下一句听不清的应答。 李胤知晓陆鹤行夜里睡得浅,不愿扰了他好不容易得来的半晚好眠,便一振缰绳,转身去了主帐。 层叠堆积的军务在灯火下晃得人头昏,李胤翻开才略略浏览了半刻,却骤然听得不远处马厩的方向传来几声尖锐的嘶鸣,紧接着便是一阵骚乱,其间夹杂着马鞭破空的脆响。 李胤被那嘈杂的响动搅得心下烦躁,便掀开门帘,吩咐外面守夜的军士去探一探情况,不过半炷香的功夫,那人便回来复了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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