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般大事你居然半分也不知晓,还堂堂浚王殿下,”萧逢恩怒极反笑,“真是可悲至极!” 李胤手上攥紧了萧逢恩松垮的衣领,眼神却骤然涣散了几分,他嘴唇翕动半晌,却只吐出一句几乎微不可闻的:“不可能。” 那倔强的,梗着一身傲骨的少女,那层层叠叠锦绣下干净而娇艳的灵魂,怎么可能……就这样陨落在他看不见的角落里。 李胤忽然觉得面前有无数珠翠一闪而过,便恍似初见,撞碎了彼此的一生。 再回神,萧逢恩已然拍开了他的手,他又打开几瓶新酒,酒液被不知死活的灌下去,引得一阵又一阵猛烈的呛咳。 “别喝了!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好好的一个人怎么会突然去世……萧逢恩,你给本王说清楚!” “是你该给我说清楚吧!” 萧逢恩怒吼道,“全须全尾从你浚王府大门抬进去的王妃,现在不多时便死了,李胤,你心里就未有半分愧疚吗!” 不待李胤张口,他便又道:“你知道吗,挽柔是病逝的,信上说,她去世前咳了三天三夜的血,三天三夜!三天三夜她就窝在那个小院子里,就那么耗着,终于耗到……耗到油尽灯枯!李胤,你不爱她便罢了,连护好她都做不到吗?” “当年是挽柔过门不久便执意要搬出王府,本王怎知,怎知会……” “不知道?又是不知道!”萧逢恩的嗓音几乎都在颤抖,“那请问你浚王殿下知道什么?你知不知道她临终前三天还给我写了封信,可你说京城的马夫怎么就那么慢,怎么那么狠……待这信传至玉门关,居然是同她的死讯一起来的!是啊……高高在上的浚王殿下又怎么会懂……怎么会明白那些相思相望不相亲,怎么会明白,失去挚爱撕心裂肺的痛……” 萧逢恩说不下去了,他明明已经喝了很多酒,但纵然再多的酒液,都已然无法麻痹半分痛彻的心神,他只能清醒着,就这样睁大眼睛,一点一点感受魂飞魄散的滋味。 最后一瓶酒也喝完了,白瓷摔碎在地上,几乎同时激起心中撕裂般的痛觉。 李胤被这碎裂的声响一惊,正欲开口再相劝几句,却忽觉面前一片冷光闪过,萧逢恩不知何时竟然已将案上的长剑抽出,他垂眸盯着面前剑刃,眼中竟忽而闪过几分淋漓的痴迷。 李胤心下暗道不妙,忙向前几步伸手欲拦,终于在锋刃擦破萧逢恩脖颈的前一刻阻了下来,他动作太急,慌忙之中只得以空手抓住剑刃向外一抽,此刻回过神来,才发觉掌心已然血流如注,温热的液体顺着袖筒灌进去,给他一种快要被烫伤的错觉。 “人死不能复生,难道你连自己的命也不要了吗?” 李胤强忍着钻心的痛楚,咬牙道。 “命?”萧逢恩凝滞半晌,竟低低的笑了,“快意的,总要失意,相爱的,偏要分离,李胤,这就是命?这就是我的命吗!” “被一夜之间流放至边疆时我没想过死,被苏延人嘲笑是中原贱民时我没想过死,因为我总想着回去,我一想到那京城里有个人还在等我,即使是刀山火海苦不堪言,我也能咬着牙一步步撑到重逢的那天……可是如今呢、如今……我倒是要去阎罗殿求满殿神佛,能来世三生树下再见吗?” 眼泪早就流不出来了,萧逢恩只觉目眦欲裂,下一刻,大概涌出的只得是心头血。 他踉跄一步,突然跌坐在地上,碎裂的白瓷扎进手心里,他看着争先恐后涌出的红色,却无声的笑了,尖锐破开血肉的触觉,居然都无有轻飘飘两张纸带来的万分之一。 “萧逢恩,你疯了。” “大概……我只是太累了。” 抬起右手,眼睁睁看着血液一滴一滴落下,他发觉自己的视线正在慢慢模糊,骤然间,那染了血的袖筒便狠狠摔落,萧逢恩仰面而倒,终于生生昏死过去。 作者有话说: 更啦更啦
第68章 不屈 【“我说过……高家儿郎,誓死不降!”】 三日后,牢房。 门锁吱呀打开,李胤踏入内里,只闻到一股冲鼻子的血腥气。 昔日还能箕踞而骂的大将军高宁前日便被人折了双臂和膝盖,此刻只得仰躺在凌乱的稻草堆上,一脸灰蒙蒙的死寂。 “高将军……如何?折断骨头的滋味,怕是不好受吧?” “痛快点,就直接杀了我。” 高宁微微偏过头去,他额上笼着一层细密的薄汗,看来是早被痛楚折磨的苦不堪言。 “杀……?” 李胤挑了挑眉,一线灯光照在他勾起的半边唇角上,更显出几分鬼魅的错觉。 “死多容易,高将军,本王偏要你好好活下去。” 李胤说罢,转身向后点了点头,不多时,便有一名郎中打扮的女子走了进来,她放下药箱,暗道一声得罪,下一刻便利落的解开了高宁右胳膊关节处层层叠叠缠绕的纱布。 染了赤色的布条脱落,顷刻间便露出内里狰狞的伤口,当时办事的苏延士兵显然是夹杂了几分私愤在其中,居然硬生生自反方向折断了高宁的骨头。那力道显然太猛,断骨生生刺穿血肉,自创口处横生一节而出,即使曾见过尸山血海的李胤,此刻都被这场面惊了一惊。 那郎中虽则也有些许诧异,但手上动作仍旧不停,略微擦拭伤口附近干结的血痂后,她便自药箱中取出一瓶白色药粉,均匀的撒在两侧骨头的断面上。 创口处敏感的血肉被药粉一激,立刻现出灼热的刺痛感,高宁的眉头却次第舒展,仰起头对着李胤道:“即使接好了,我也不能再上沙场了。” “手下败将,能保住条命难道算不得本王胸襟宽广?” 高宁这次却并未反唇相讥,而是一反往常的接下了话头,他自嘲的牵了牵嘴角,淡然道:“罢了……那我这个手下败将,可否请郎中顺道替我理一理鬓角疯长的须发?” 年轻的姑娘听到这话立刻便止了动作,她轻轻放下手中的药瓶,回头以眼神寻求李胤的命令。 李胤沉吟片刻,压着声音道:“那便依了他。” 话音刚落,那郎中便自药箱中取出一把锋利的小刀,一点点小心的刮去高宁脸颊上仍沾着点点干涸血迹的胡须。 待那刀刃接近下颌附近时,高宁却骤然开了口: “李胤,当日死战你未取我性命,算作我欠你一回。” 李胤挑眉:“哦?那高将军……意欲如何报答本王?” 高宁闻言,却忽然勾了勾唇角,道:“一条命而已,欠你一条……我还你一条就是了!” 他说罢,只微微一个偏头,便不偏不倚的撞上了郎中手中的利刃,一道寒光精准插进颈项间鼓动的血脉,下一刻,温热的血液已然喷溅而出。 “高宁!你这个疯子!” 李胤猛然推开已经吓呆在原地的年轻郎中,伸手以掌心去止那源源不断喷出的鲜血,却发觉一切都是徒劳无功,他显然是用了十成十必死的决心,刀刃几乎捅穿了他的脖颈,纵有灵丹妙药也无从转圜。 “我说过……高家儿郎,誓死不降!” 赤红的液体自口中不断涌出,那年轻的将军却忽而露出些微释然的笑意。 血,满眼满身都是猩红的血,李胤转头朝着跌坐在角落的郎中吼道:“愣着做什么?你还有没有止血的药粉?快啊!” 还未等那郎中有所动作,他却忽觉掌心再度涌现出一股热意,流尽的大抵是高宁最后一点,生命存在的痕迹。 “没用的……” 意识次第模糊的前一刻,高宁张了张口,给李胤留下无声的遗言。 那嘴型分明是三个字: “来不及。” 来不及。 每一次……都是来不及。 高宁就这样在他面前仰倒下去,只余下一双手上,淋漓温热的血迹。 这是第几次?李胤似乎已经数也不清,这究竟是第几次直面生命逝去的余震,一模一样满手的赤红,出现在含章殿前,出现在效颦阁里,出现在每一段,绵长而残忍的此生。 他怔了片刻,却发觉自己似乎已经失去了全部的情绪,爱恨嗔痴被顷刻抽走,只剩下万物逝去后沉沉的空寂。 站起身来,他却并未感受到丝毫晕眩,一切好像都凝滞了,原来清醒才是最漫长的酷刑。 末了,李胤缓缓转身,嘴唇上下翕动,一字一顿道:“去领赏钱吧,今日之事,莫要同任何人提起。” 是平静的,不掺杂分毫感情的声音。 李胤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的将军府,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被人伺候着换了衣服,待回过神来,他身上的骑装已然干净如新,脸颊和双手的血迹也被尽数洗净,一条人命的陨落,便如檐上新雪坠落般失了痕迹。 再一抬眸,发觉马蹄已经熟稔的停在了萧逢恩暂居的小楼门前,他这才想起来,似乎方才是有人过来通报,说前几日寻死觅活的萧大人终于清醒过来,要找他一叙。 走上二楼,木门吱呀一声打开,内里充盈的酒气已经消失无踪,当日飞溅的鲜血和碎裂的白瓷也被尽数收拾干净,窗户被打开,一线阳光投进来,李胤却觉得分外刺眼。 “是殿下来了吗?我……我全然清醒了,殿下快把我放开吧!” 声音是从房间一角的床帏那边传出来的,李胤走到近前去,拉开素白色的帘幕,这才发觉萧逢恩正四仰八叉的被人结结实实绑在床上,操作的人显然是有几分功夫,那绳结既不至于太紧,让萧逢恩白受多余的痛苦,又不至于太松,让人挣脱开去寻了短见。 唯一不好的就是这姿势实在可笑,活像一条翻了肚的鲤鱼,用尽了力气也只能做打挺般无用的挣扎。 “我叫他们想个法子保你全须全尾,没成想倒真是比本王还周到几分。” “殿下、浚王千岁、好王爷,我已经完全醒过来了,真的不会再自杀了……你……你就让他们把我放开吧!” “当真?” 李胤眯了眯眼睛,他眸中的郁色还未消散,此刻不过强打起三分精神。 “当然!当然!” 而萧逢恩这边却全然不同,往日的阴霾似乎都被一扫而空,他对着李胤露出讨好的笑意,恍然又回到了大理寺,他只是那个狗腿又贪生怕死的小官。 李胤却疲于去回复多余的话语,按了按眉头,便差人解开了萧逢恩手腕和脚踝上的绳结。 待那侍候的小厮走出去,他这才呼出一口浊气,撩起下摆一坐,随意的倚靠在萧逢恩的床边,道:“高宁死了。” “我……我听说了。” 此刻多余的安慰似乎都略显苍白,萧逢恩抿着嘴沉吟半晌,苦笑道:“我这么一折腾,看来倒是给殿下平添了许多麻烦。” “无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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