肌肤相触的刹那,一室浅淡的玉兰香气便骤然弥散开来。 ——是楚絮身上绣了交颈鸳鸯的香包。 萧逢恩每次嗅到这不属于漠漠草原的香气,便总是不由自主心旌摇荡,想起禁庭春昼、想起画舫烟柳、还有那个,在暮云深深中永远浅笑的故人…… 闭上眼睛,怀里的香气便是梦中的香气,眼前的人便是梦中的人,一切似幻非真。 就抱一会吧,等到窗外火光四起,再刀剑相向……
第61章 葬花 【那不属于草原的香气,终归……也不会长久的属于自己。】 终于还是要醒。 耳闻更漏声声,估摸李胤那边的轻骑已然靠近汗帐,萧逢恩睁开双眼,突然道:“阿絮,你相信命吗?” “命?” 楚絮直起身子,同萧逢恩相对而坐,她面上笑意消逝,似乎兀自斟酌着这个字的含义。 但萧逢恩知道,不是的……她一手背于身后,隐在宽大的袖筒中不见影踪——已然是在掏腰带里的短刀。那苏延精挑细选严格训练的细作啊——怎会看不见窗外王帐方向的点点火光。 “你要去吗?” 萧逢恩抬眸,那个浅淡微笑的青年已然不见,此刻他的眼中,只有看不见尽头的万里冰封。 “大人说什么呢?阿絮要去哪啊?” 一双漂亮的杏眼微微瞪大,就连无辜的样子,也……像极了她。 萧逢恩强扯出一点微笑,道:“阿絮,今晚就留在这陪……” 他话还没说完,未成想王帐的方向已传来几声尖厉的惨叫,窗外已是火光冲天,生生撕开他故作的一片岁月静好。 楚絮眼神暗了暗,已无暇再与萧逢恩多做纠缠,站起身道:“茶凉了,我去换。” “阿絮!” 萧逢恩也跟着站起身来,他一步步靠近楚絮,直到二人间的距离无法再缩短,尔后沉声道:“能不能别去……” “别去报信惊动骁骑营,待事成之后……我许你自由。” 原来萧逢恩都知道,知道她楚絮是手握汗王近卫的细作,知道她靠近他只为监视日常起居,知道这许多年来的恩恩爱爱,终于不过一个笑话而已。 那事到如今,又有什么好多做掩饰? 楚絮双眼微眯,右手自袖中快速伸出,一把短刃已然抵在萧逢恩的心口。 刀光晃动的片刻,她左手的茶壶也骤然坠地,尖锐的碎裂声响,终于打破了勉强粉饰出的太平。 “若你还有半分怜惜,便莫要阻我!” 萧逢恩低头看向那还泛着冷光的月牙弯刀,忽而清清浅浅的笑了。 “楚絮,我今日尚有一口气,便断断不会让你踏出这个房间。” 他面上表情淡然,声音却沉沉不可撼动。 “萧逢恩,你不过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却要如何拦得住我?” 楚絮左手借势一推,不过用了半成功力,已经将人狠狠摔在了一旁的几案上。 后者顿觉喉头一阵腥甜,却仍摇摇晃晃的站起身来,用尽全身力气向前一步,伸手捉住了楚絮的手腕。 “就当今日一切从未有过,你莫要去报信,往后同我好生过日子,不成吗?” “过日子?过什么日子?自那日你们汉家军队踏破我的部落,我早就没有一天好日子可过了!”,她一字一顿道,“这一点一滴的血海仇深,我不要你偿命已是大恩大德!” “你有你的仇要报,我也有我的仇要报,你若执意要走,不如就踩着我的尸体出去!” 话音刚落,楚絮抽起短刀便已直逼萧逢恩的喉头。 锋利的刀刃划破皮肉,几丝血痕顺着伤口淋漓而下。 “萧逢恩,你以为你是个什么东西,用你的命威胁我?你凭什么!” 最后几个字喊出的时候,连楚絮自己都讶异于她喉头的哽咽,明明已经做过很多次准备,明明以为一颗心早已冷硬如顽石,可为何事到如今,还是……舍不得…… 她看着面前人仍旧朗朗如昭月的面容,忽然落下一滴泪来。 一边是亲族尽灭的血仇,一边是日久生出的繁芜情丝,两相纠结,几乎要把她整个人都生生撕裂。 刺下去、再刺下去一寸,这张嘴便再也说不出一句话语,这唇角便再不会弯出半分笑意,而当她夺门而出的片刻,骁骑营就会踏平这里,连带那王帐附近作乱的浚王叛军,此后大仇得报,目之所及便再无汉家仇窛! 可是斩断那人的脉搏,便也似斩断她半生的喜乐,情到刻骨,如何舍得? 萧逢恩也看出楚絮此刻的纠结与挣扎,故而趁机伸出手去,轻轻柔柔的想要拂去她脸上一颗摇摇欲坠的泪珠,浓情蜜意,便仿似一切都还是曾经的模样。 楚絮却别过了头,任由那颗泪珠砸在萧逢恩的领口,浸湿一片象牙色云纹布料,便好似于云间投射出的一块湿润月光。 二人就着这姿势僵持许久,终于还是楚絮悠悠开了口:“萧逢恩,你赌赢了。” “你赌我爱你,赌我不忍心杀你,赌我两相纠结最后还是一败涂地……你都赌赢了。” 她站起身踉踉跄跄的后退两步,接着骤然调转刀刃,刺向了自己的心口。萧逢恩伸出双臂意欲阻拦,却只触到了飞溅而出的,温热的,一捧心头血。 明明早已做好了赴死的准备,却终究……又欠她一回。 最后的最后,楚絮以一片落花的姿态倚靠在萧逢恩肩头,苍白的嘴唇翕动: “我知道你从来没有爱过我……但我也想赌一回。” 血液回流至喉头,她压抑出呛咳的冲动,竭力发出最后几个字: “赌你,再忘不了我……” 语罢,她释怀的低下头去,眉眼敛作一处,远山黛青,实在美得动魄惊心。 心头的伤口还在汩汩涌出鲜血,一点一滴,滚烫的,浸湿了萧逢恩半个肩头,可他却丝毫觉察不到腥甜的气息,只觉一室回荡着愈发浓烈的玉兰香,那不属于草原的香气,终归……也不会长久的属于自己。 木兰高洁,似女子一身傲然清骨,萧逢恩忽然发现,在那木兰花树下缓缓回头的,原来不止有梦中人,还有眼前人,只是他痴傻愚钝,一直从未得见而已。 外面叫喊声和火焰燃烧的响动都渐渐终止,萧逢恩知道,重伤的呼延赤大概已经依照计划被烧死于倒塌的王帐之中,明日辰时,草原便会升起一轮新的太阳。 他满身血污的推开门去,却没有半分欣喜在其中。 “下去吧,她已经死了。” 月色如洗,正映得那一身象牙白长衫的青年,遣散了门口待命一夜的刀斧手。 作者有话说: 更新啦,铛铛铛!
第62章 兄弟 【若爱这兄弟情深的折子戏,待到了地府,我不日便送个人下去,陪你一块演。】 另一边,王帐。 明明是后半夜,火光却几乎点亮了半边天幕,灼热的气息自那蛇信般的跃动中涌出,似百万奔驰的马蹄,将要踩碎苏延的这一片芸芸众生。 火光之下,有一人自马上回头,一双金眸竟比火光更甚,是李胤。 他微微眯眼,似乎是审视了片刻,见得不远处的王帐终于匍匐于地,气数已尽,这才慢慢悠悠的举起自己手中的令牌,金属在月色的折射下划出一道冷光,骤然间,弥漫了半个草原的人马便同时停下了动作,聚集在李胤身后。 就在此刻,假装救驾来迟的呼延尚也带着早前被故意调离的大半守卫策马赶来,他一脸傲然的笑意,对着跪在地上战战兢兢的阿克齐道:“恕我救驾来迟,不曾知道王帐竟出了这样的事故。” 昔日汗王身侧高高在上的亲信此刻却似被折了羽翼的鸟雀,筛糠般抖了半晌,却仍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呼延尚也不屑与这样的鼠辈计较,马蹄前进两步,荡开阵阵烟尘,直对着李胤道:“你要的已经得到了,我要的,希望你和萧逢恩也不要失约。” “本王,允你什么了吗?” 李胤挑高一侧眉毛,笑意浅淡的问。 “殿下,装傻可不好,何况装傻戏弄我与我身后的数万苏延守卫……那更是不好。” 呼延尚正说着,一手已经按上剑柄,一旦寒刃出鞘,免不了又是一场血腥的厮杀。 可李胤却先他一步,挥手命人牵出一匹马来,那马上坐着个少年,不过十三四岁的模样,一头深红褐色长卷发,在烈烈的火光中飞扬。 “见过吗,你大概还要叫他声弟弟呢,”李胤语毕,见得呼延尚已然是满脸的震惊,便再度勾起一抹笑来,转而对着那少年道,“我说的可对?呼延令若。” “六年前,你刚当上苏延南旗督军之时,便已然知道了当年之事的真相,为了报仇,你便将呼延赤偷偷送到其他部落的私生子呼延令若接了回来,养在府中期望有一日为自己所用,对吧,大将军?” “是又怎样,不是又怎样?一个小小野种而已,难道你以为,他也能成为我称王之路的绊脚石吗?” “自然不能。” 李胤再度扬了扬手,那少年便乖顺的下了马,而后一言不发的走到了呼延尚的身边,他甚至到现在都低着头,一副认了命的模样。 “我只是觉得这小崽子怪可怜,今晚你府中死士皆来助我,他是趁你那里守卫松动,才偷跑出来找我的,还哭哭啼啼的求我来着,说跟着你不如跟了我,多少能留下一条性命,可我浚王是什么人,自然是将朋友的东西交还给朋友,才好保全我们各自的赢面。” 呼延尚见得事态极速扭转,便也将长剑收进鞘中,而后特地拉了那呼延令若上马,道:“我哪是什么要取他性命的恶鬼,不过是当年看他可怜,才接到身边小住了几年,怎么说,倒也真算是我半个弟弟呢。” 说罢,他便意欲回头看看身后的少年,再演一出兄弟情深的烂戏,只是脖颈刚刚转过一半,便惊觉到一丝冷光划过,稚嫩的指节紧握住雕花匕首,正一寸寸缓慢捅入鼓动的血管。呼延尚还没来得及反抗,喷涌的血液已经溅满了他半张脸,无数温热的液体自喉头涌上,下一刻,他口中能发出的不过只剩下几个无法辨识的音节。 紧接着,那自诩举世无双的苏延将军便自马上直直栽倒下去,他甚至死前都仍未闭眼,怒目圆睁,无法相信自己短暂的半生骤然被截断在了登顶前夜。 不过也怪他愚蠢,怎么就相信了,有人能白送他一个朗朗乾坤。 见大仇得报,呼延令若也跳下马来,将手中的匕首扔在地上,学着中原人的样子对李胤抱拳躬身,大概是在说谢谢。 李胤却并不理会那少年的好意,而是对后面赶到的萧逢恩递过去一个眼色,麻烦他此夜收拾残局。 月色如练,笼在他一身暗色的袍袖上,也落在那呼延尚至死仍未合上的眼眸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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