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点陆元朗心中也有隐忧,但他没有表现在脸上。他一向喜欢沙浪淘心思缜密,可有时将思虑都露在脸上,难免叫人觉得拖沓不稳。 “我明白。这两日我也时常露露脸,叫大家不敢妄动。” 布置了后续的任务,又将如何联系仲昆与沙浪淘说了,陆元朗便趁着夜色再次进入了城里。 这一次的时疫起病虽急,但救治及时的很快就能好转。彭澍年轻体健,在许初那近百人的病人中是醒得早的。 “遂之。” 那时天已晚了,许初正指挥几个人称量药材,厨下他雇了两个厨娘,日夜不停地用大锅熬煮,满院都是那苦涩的药味。 许初给彭澍把了脉,就问起前情,彭澍反而问他如何在这里弄起医坊来。 “遂之着实令人敬佩。说实话,我原不成想你是个有担当的,还以为蓟州即将大乱,你必然收拾东西走了。我自己呢,是在书院发的病,师父被几个同学说动,着人将我扔了出来。” 彭澍叹气说到:“为这一场病,将我那读书仕进的心思也冷淡了。同窗诸人,并我那鸿儒师父,都读了多少圣经贤传,不想却连半点仁心也无,将我抛在街上自生自灭。” 说话时彭澍的眼神也冷下去了,原先热情爽朗的双眼染了一层浓重的阴翳。许初看了忽觉不安,他知道此事对彭澍来说是个坎坷,只盼他不要矫枉过正误入歧途才好。 “时雨今后有何打算?” “我想先回去看看老母,她若无事我便来给遂之帮忙打下手。至于以后的事,只好慢慢看了。” “你若回去,提醒大家注意饮水。” “好。对了遂之,你在外为何戴着假面?要不是听出声音,我差点没敢相认。” “前次出门结了仇家,怕被人认出来。” “这下好了!”彭澍笑道,“我刚听人都说你是‘铁面神医’再世呢,逸翁他是脸色硬、不饶人,你倒真戴了一幅铁面,这也是因缘遭逢了。” 许初连忙谦谢了。他是不愿出风头的,实在是为时事所迫才走到这一步。他看看周围几处院落的灯火,不禁感到责任重大。 即使是在陆元朗的打算里,也是让他先开一间普通医坊,再慢慢扩大做起白马寺那样的事业。他前两天还在拒绝陆元朗,如今一切竟然像二月的春草般一夜就冒出头来了。 二人又说了一会儿话,许初劝彭澍回去休息,他自己也准备睡一会儿。 宋星弁这几日很少在这里,他在多方打听看如何能跟山庄里面联络。崔示协那里自然是问了又问,但那掌柜的也不知晓,看他为难的样子,不是在说谎。 忙碌的事项让许初直到夜深人静才能腾出功夫想想这些事。他深知王扬海的可怕之处,陆元朗不是一位好的伴侣,但绝对是一位好的领袖。 他怕陆元朗会失败,怕陆元朗被折磨至死,怕那副肝胆挂在王扬海的地盘上成为一种遗迹。 他怕自己再也没有机会跟陆元朗见上一面。 许初疲惫不已,擦擦脸准备躺下。四下里寂静无声,患者偶尔的哀鸣也很遥远。 正是在这样寂静的夜里,鸿运米店的老板崔示协决定带着老小逃跑。他没有将手上的现银全部交给许初,自己还是留下了不少,已经换成了银票。为了保全性命,他将枕霞山庄明里暗里的属下汇写成名册,又揣了两本重要账目。 将一干行李搬到车上,他赶忙去催促家人上车。 “快走快走,我跟守城的老六打好招呼了!晚些没人放咱出城!” 家里女眷提着裙子慌慌张张地进了车厢,崔示协回头一看,急得骂到: “不是叫你熄了灯吗,怎么帐房还亮着!” 他连忙回去,点起手中火折照亮,穿过正堂进了帐房。匆匆一掀帘子,却见那盏烛火旁坐了一个人,深刻的面庞被火光照得半明半暗。 崔示协吓得动弹不得,那人却拿起剪刀将灯烛修得更亮了些。 “庄、庄主——我……” “崔掌柜是要带夫人回娘家探望?” “啊啊,是是是……”发现陆元朗在给他台阶下,崔示协连忙应了。 “可惜这时节选得不好,山庄正在危难之时,还望崔掌柜莫辞辛劳,忙过了这些天再说。” “是属下思虑不周了!理应在此相助,理应、理应……” “能这样想最好。” 陆元朗慢悠悠地起身,将剪刀递给崔示协。 崔示协看看他的手,又看看他的脸,这才抖着双手捧了过来,早已出了一脑门子的汗。 “崔掌柜难道银子不够使了?我刚看库房已经没了存银,心想看看哪里有这么大的用度,不想却连账本也不齐全了。” “庄主明鉴呐!银子并非是我私吞了,是叫那个拿着您大令的小子要走了呀!” 陆元朗一滞。 “什么人?” “属下也不知,戴了个面具,跟凌霄阁的二公子一起来的。” 崔示协连忙将那日的事情倒豆子般说了,陆元朗没等他说完便翻身离开,直奔日升坊。 那几处坊院偶尔有点点灯火。他翻进去看了,只见每间房屋都成排地睡着病患,桌上叠着药碗,放着水壶,外面还有人守着,尽管都已歪头瞌睡。 陆元朗直奔那处门脸,他猜许初应该在那边下榻。过去挨间房屋地摸过去,见到了药房、库房等,他心中愈加笃定,可唯独找不到许初。 他听音能力一向极强,何况是那他夜夜倾听的吐息声。可站在寂静的院落中,他却什么熟悉的声音都没听到。 陆元朗心中一阵难以名状的惊慌。 他急急赶来就是想劝许初躲躲,王扬海怎么会容许有人稳定局势呢! 这时陆元朗忽然发现有间屋子的门留了条缝。 他忙过去看,闪身进去先看到对门的架上放着药箱,扭头一看发现榻上寝被翻开,余温尚热。 陆元朗晚了一步。 许初刚睡下不久就被人劫走,等被放开时已经不知被马车拉了多远了。两人将他推进帐中,这才取下他头上的麻袋。许初调适双眼一瞧,桌案后面正斜倚着一位身材瘦削的男子,面色像傅粉一般雪白,薄唇一抿,显得刻薄极了。 是王扬海。 许初心中大骇,四下一望,知道自己是来到了两军对垒的地方,王扬海挥挥手,身旁的人就扯下了他的假面。 “是你?!” 王扬海走到许初面前,笑着问到:“你果真没死?” 许初不敢答话,他一出假死的戏将王扬海戏耍了一番,以这人的性子可不知会对自己做出什么来。 “你让我取来的那种药材就是假死用的对不对?!你早就跟白马寺的和尚们串通好了!我就知道!好啊——”王扬海绕着他走了一圈,狭长的眼睛中射出精亮的光,让许初不寒而栗,“你还真是有本事哇!” “不对,”王扬海自顾自地说了下去,“我看你还是懦夫一个,不敢杀了陆元朗,只能自己假死逃避。还是说——你舍不得他?” 王扬海忽然变了脸色,阴恻恻地问他: “许先生啊,你现在若是想要活命,只有一个办法,否则,我想你也听说过我的手段?” “什么办法。” “交出陆元朗的剑谱!” 许初愣了。“我怎么会有他的剑谱?” “你最好想清楚了,”王扬海一脸阴鸷,“他值不值得你对他如此忠诚?” “我真的没有他的剑谱啊!”许初苦笑,“倒是听他说过,他陆家根本没有剑谱。就是有,他为何会给我呢?” “我原本也不信,所以一再试探。现在我确信,陆元朗必定放了重要的东西在你身上。识相的赶紧交出来,不然——许大夫只能盼望自己医术足够精湛,可以将自己的肠子塞回去了。” 许初简直欲哭无泪,陆元朗哪有任何东西在他身上啊! “他重要的东西为什么会给我呢?你究竟为什么这么想?”
第89章 天降 王扬海轻蔑一笑,显然觉得许初在骗他。 许初是真的不明白,到底是什么让王扬海觉得,陆元朗会把重要的东西交给他? “说实话我也怀疑过你没死,可惜白马寺那群和尚将我骗过了。我本想哄你毒死陆元朗,再将你收入麾下,可惜啊——你错过了这个好机会。啊不!你还是有机会的。这不,你要当救世的神医,又把自己带到了我的身旁了。” “你希望蓟州疫情流行,你好从中取利对吧?” “那是自然。你或许不知道,这阵子水里的东西到底是怎么来的?” “你是说……是你投毒?!” 王扬海负手长笑。 “他陆元朗不是要邀买人心吗?我就让他看看,人多未必势众呐。” 许初没想到自己居然如此精准地踩进了江湖争斗的漩涡正中,这回是绝无生路唯有死缘了。即使是陆元朗怕也没有本事闯进敌军千人阵中从王扬海手里救下他,何况枕霞山庄也是危在旦夕,陆元朗也不会这么做的。 王扬海自然也看了出来。 “把陆元朗的东西交出来。像你这样医术精湛的人,我也爱才啊。你若肯跟着我干,我会比陆元朗待你好的。” “我是真的什么也没有啊……” “是吗?” “陆庄主是什么样的人,重要的东西岂会给我保管呢?在下不过一介游医罢了。” “你是低估自己,还是低估我啊?以为这样就能将我骗过?你对陆元朗有多重要我可都看在眼里呢。” 许初不答。他简直想给王扬海切切脉,这个北地王恐怕离疯魔不远了。 “你既然不说,那就让陆元朗来回答我吧。” 王扬海拉下脸挥手叫人,“去,把他挂到阵前,看陆元朗出不出来!” 许初一向谦逊低调,这或许是他这辈子出的最大的风头。 在万众瞩目的北地王和枕霞山庄对垒的阵前,一棵高大的梧桐落光了叶子,光秃秃的树枝上挂着一个人。 许初的双手被绳子绑住,吊在树上。全身重量都集中在手腕,让他感觉就是不死,很快这双手也就废了。 叶潜在后方等着。他问身旁的小兵道:“这人是谁?能拿来要挟枕霞山庄。” 那小兵常在王扬海跟前,自然听到了一些。 “听说是个大夫,是陆元朗信用无比的人。这两天他在城中发药救治时疫病人,被咱们老大抓了。” “叫什么?” 那小兵摇头不知。此时常替叶潜骂阵的人在前方扯开了嗓子: “陆元朗听着!你的人许初在我们手上!识相的赶紧开城投降!否则我们就在此将他千刀万剐!” 叶潜知道,这就是那个给陆元朗治病的神医。当时陆元朗似乎是一夜之间就病痛全无,在朗陵山的比武场上雄姿英发,多半是这个许先生的功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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