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遥远的似乎从天边传来的声音回答,“大帅……多处骨折……重伤,那些伤势开始恶化……更何况,此人并没有想要努力求生的意愿……” 对话似乎持续了很久,等易远流完完全全睁开眼,床前却一个人也没看见。 “醒了?”背后有人惊喜地问。 易远流身体不动,他现在一点力气也没有,所有的力气,全部的潜力,似乎都在逃亡中被消耗掉了。初次醒来时尚能维持的清醒已经是种奢望,他觉得自己现在就像一个空壳子,被禁锢在一个永远无法逃脱的境地。 迷迷茫茫地,他想起了很多年前,自己还是小孩子,躺在皇宫高墙后面的青青草地上的情景。 “在想什么?”男人温柔地问,撩起一绺头发,吻在他的脖子上。 火热的呼吸,带着生命力,随着肌肤的接触,炙烤着他。 “风筝……” “……” “在天上的风筝。” 在高高的天上,随着带着蔷薇花香的春风飞舞的风筝,越过了高耸的朱红宫墙,把阴森的重重宫殿抛在下面,好像把他的心也带走了。 他躺在索雷的怀里,看着墨绿色的帐顶,好像回到了那一天,在那天,他许下了一个心愿。他要离开那个人吃人的地方,去一个有着澄清如镜的湖水和绿意盎然的森林的地方,自由自在地呼吸。 讽刺的是,他现在就在这样一个地方。帐外的丹蒙大军,驻扎的所在地不就是这么山清水秀吗…… 帐外传来岗哨交接的快速步伐声和低语,枪戟清脆的撞击声在暗沉的夜中,清清楚楚传进来。 他微微一笑,模模糊糊的想:终究到了这般地步,他易远流不屑皇位,不欲王权,只想在这边疆保家卫国,笑傲沙场,可他却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他会像今天一样无计可施,无法可想,死死被钉在原地,动弹不得。 索雷暗暗心惊,他不喜欢易远流此刻脸上的这种笑容,太淡定,太恍然,好像是抛下一切似的,他更喜欢前些日子易远流傲然倔强的眼神,拼尽一切,冷冷一笑,萧杀中是熊熊的斗志。 他喜欢那个有活力的易远流,而现在的易远流无疑让他心惊。 “为什么突然想起风筝来?”他柔声问,看着易远流恍惚的表情。 他伸手触了触他的额头,烫得惊人。大夫说最危险的时刻还没有过去,伤得这么重,现在的难关只是开始而已——只要一不小心,随时都可能命丧一刻。 “你……放过风筝吗?”易远流低低地,眼神没有焦距。 本来没预计到易远流会回答,听到他嘶哑的声音,索雷一阵惊喜。 “没有。我只见过天上飞的。”他柔声道:“怎么,你喜欢放风筝?那我们以后……” “那我们以后去放吧”这句话几乎就要脱口而出,却终于停在喉咙间。他说不出来,一来这似乎有些可笑——一个成年很久的武将居然要去放风筝?二来,这个时候,他看见易远流慢慢转过眼神,涣散的焦距有那么点聚焦。 易远流的嘴角上翘,若有若无地,轻笑起来。 有点自嘲,更多的是对他的讥讽。 一瞬间,他们之间暧昧温和的气息荡然无存。 虽然这样小小地牵动嘴角也会费尽他仅有的力气,但是易远流依然很想笑。 这个人居然在这种情况下,想要安慰他。他想说什么?那我们以后去放吧。 这个人怎么敢这么说? 这个人强掳了他来,奸他、辱他、困住他……他就像那些在易国的宫廷中生存下来的人一样,都是禽兽。 他一生的梦想就是离开那些人,所以他自愿来到边城,在郁郁苍苍的群山中纵马奔驰,在猎猎军旗下浴血拼杀,他本来以为可以就这样远离那些人。 可显然,他如今落入了另一个更糟的、噩梦般的境地。 不过马上就要结束这一切了,他很快就要死了。 在沙场上纵横了多年,死里逃生也有过,可是看着自己全身裹得严严实实的白色绷带,体会着身上绵绵不绝的疼痛,他知道自己这次未必能逃得过去。 更何况,索雷无论再怎么想要他的身体,他也未必保得住他。 他闯营、杀人、烧粮,而最最要紧的,是他真实的身分——他是易远流,易国的主帅,易国的战神,杀了他,丹蒙军就终于可以凯旋而进。 “你打算怎么处置我?”他淡淡道,神色漠然。 背后的身体一震,男人的双臂更紧地把他抱住。 索雷看着似乎快要昏过去的易远流,露出复杂的眼神:“你很想死吗?” “我记得,上次你问我,有没有……什么想要的东西?” “是!”索雷双臂一紧,心中惊喜。热切地看着易远流,他沉声道:“只要你说出来,我会试着满足你!” 有什么是他依旧希冀的吗?假如他满足了他的这个要求,他会不会露出淡淡的笑意,重拾活下去的心意? 易远流闭上眼,心中莫名一颤。 索雷眼中的热切就像是一道灼人的光,直灼得他心神慌乱。 仿佛要安抚他,给他承诺似的,身后的男人轻轻的吻落在他的额上,脸上,颈上,反反复复。 “说吧,你想要什么……”索雷含糊地轻语。 努力克制着快要支撑不住的神思,易远流转头看着他,眼神异样地清亮,一字字地道:“杀了我吧,就是现在……在这只有你我的大帐里。” 微微一笑,他的神情孤傲而不驯,那一刹那,索雷忽然觉得面对的,就是昔日沙场上带着面具,只露出一双犀利骄傲眼神的敌国皇子。 “别让我死在你丹蒙军中刀斧手的手下。他们不配。”他继续道,逼视着索雷,“你辱我已久,但凡你对我还存有一丝丝敬重之意,就让我死在你手里。” 微微挑起一条细缝的帐帘,忽然被一阵风吹得左右乱摇。帐中的烛光也被这突如其来的风吹得蓦然一黯。 索雷脸上刀削般的侧影,在那昏黄摇曳的烛光下,似乎有些黯然。 默然不语,他无声地看着怀里虚弱濒死的男人。 “想死在我手里?”他淡淡地问,俯下头,近在咫尺地逼近了易远流清亮的眼睛,“既然你这么有必死的决心,我不是不能成全你。” 猛然举手,他的右掌带着呼啸的风声,直直地向着易远流的头顶落下! ……电光石火间,易远流静静望着那必死的一击带来的黑色光影,心里竟深深感激:这个男人,居然真的放弃了将他当众杀于阵前,以乱易国军心的机会。 死亡的阴影终于笼罩下来,他觉出了一丝从没有过的轻松惬意:终于,都可以结束了吗? 丹蒙军营的辕门前。 一骑乌黑的战马旋风般直直冲着辕门飞奔而来。守卫的军士刚要拦住查问,那马上的高大男子的一声冷哼就生生将他们吓出了一身冷汗:是索雷大帅! “大帅,您这是……”为首正巡值的千夫长慌忙行礼,迟疑地看了看索雷怀中紧紧裹着的事物,皂黑的大氅下面,明显有着什么东西。 “开门放行!其他的少问。”冷冷哼了一声,索雷冷厉的目光如刀,在那名身形剽悍的千夫长面上一扫,忽然道:“你,即刻点五十名善战体壮的军士随我来,记住远离我十丈之外!” 几十匹战马立刻整装待发,肃整地远远立在索雷十丈远的地方。 马鞭高高举起,一声脆响落下,索雷已然策马狂奔,向着乌里萨满江的方向一骑绝尘。 呼啸的风声在耳边刮过,他狂野的长发飘散在猎猎风中。怀中温软的身体离他如此之近,马背颠簸中,有种奇异的似曾相识从他心底涌起。 那是一个多月前的星夜,他就这样策马狂奔,马背上,也是这样负着这个虚弱地不能动弹的人。 唯一不同的是,那个时候,他是掳了他回营,而现在……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冷冽的寒风立刻灌进了喉咙,又干又呛,却让他清醒。 是的,他从没像现在这么清醒。这一个多月以来,他似乎总是处于某种不能自拔的混沌和迷惑中,而在刚才做出决定的那一刹那,他忽然觉得,已经完全看清了自己的心! 不仿徨,不犹豫。 …… 坐在高高的马背上,雪城巍峨的城门已经赫然在望。 没有丝毫停顿,索雷的战马,高声嘶鸣一声,径自地向着那道城门疾速冲去! 他身后的五十名士兵,也是没有一点停顿,跟着他们的主帅,飞奔过去。索雷回身遥遥望了这些骁勇的兵士一眼,心中豪情和骄傲顿生,这就是他索雷手下的兵!虽然事先没有半点准备,虽然知道这样古怪的行为在战场上意味有死无生,但他索雷手下的兵,依旧训练有素,依旧不知退缩为何物! 城门上,已经隐约有守城的易国士兵发现了他们这几十骑孤兵,喧哗微起,索雷几乎可以听到城门上惊呼的声音。 “敌军来犯!快禀告四皇子殿下!快去!” 没有理会城门上的叫嚷,索雷回身向着正朝着他这边继续飞奔的骑兵遥遥做了个手势,战马急嘶,已经硬生生被他们的主人勒住了狂奔中的缰绳。 翻身下马,索雷小心翼翼地,将怀中的大氅展开来…… 苍白的没有一丝血色的脸庞,精致绝美的睡颜就像玉石雕琢而成。虽然憔阵而没有生气,但依然让这时的索雷完全移不开眼睛。 还是最怀念那双清亮得犹如星辰的眼睛。 锐利、清明、骄傲、美丽。 几乎是贪婪地望着易远流那昏睡的容颜,索雷终于轻轻地,把他绵软无力的身体放在了城门下深及脚踝的野草丛里。 夕阳正在不远的地平线上,快要渐渐西沉。一抹淡淡的洋红色懒洋洋地,照映着城门下无声伫立的那道剪影。 静静看着昏睡的易远流,索雷忽然俯下身,轻轻地向那张失血的唇瓣上,轻轻吻了下去…… 留恋、不舍、深情。 从开始的辗转温柔,很快变为狂风骤雨般的狠狠霸占,火热的舌尖用力撬开那张紧闭的嘴,仔细地扫过每一寸曾经品尝过的地方,吮吸着他口中香甜却稀少的津液,再狠狠咽进自己的肚子里! 仿佛要在这一吻里把所有想说却不能说的话,全都一一倾尽,好让这个人在昏迷中,也能字字句句都听清。 “咄!”一声呼啸的厉响,从城门上呼啸直下,狠狠冲着索雷的头顶激射而来! 神思恍惚中,索雷丝毫没有躲闪的举动,终于听到熟悉的箭翎颤动之声时,那支利箭已经在咫尺之外,劈面劲射到了他的面门前! 久经战场的身体,几乎在瞬不容发的刹那做出了保护自己的反应,索雷的身体骤然急偏,就在那一刻,那支箭闪着寒光,已经射入了他的右肩,巨大的冲击力将他掀翻在地,几乎被钉在草丛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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