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不起……我不能让您杀了他……」 紫鸢虽是泪珠零乱,眼神却是无怨无悔,他咬紧牙关,双手死死地握着刀柄再往前一送,刀锋直入末柄,彻底穿透靳青岚的胸口,传来骨头断开和血肉撕裂的刺耳声音,紫鸢被更多的鲜血溅到了,鲜血灼热得彷佛要在肌肤上烫出一个大洞。 弓箭轰然倒地,靳青岚胸前的衣衫染上鲜红,千万朵血花失控地绽放着,紫鸢极为缓慢地松开染满鲜血的双手,他的睫毛沾着点点血珠,随着眼睛的眨动,血水不住在脸上流淌着,他的神情如此呆滞,就像被谁摄走了心神。 靳青岚转身面向紫鸢,踉跄着退後几步,他全身浴血,又吐出一大口鲜血,嘲讽地道:「很好……很好,眠樱对你……弃如敝屣,我……对你网开一面……你却……」 话未说完,靳青岚忽然扑倒紫鸢,面目狰狞地捏着紫鸢的喉咙。 紫鸢倒在湿淋淋的污泥里,不消片刻便是脸色发紫,视线彻底坠入黑暗,完全无法呼吸。 云锁乱山横惨淡,烟雨蒙蒙如画,杨花乱飞雪,狼藉残红,雨水混杂着泪水,紫鸢泪洗红铅,凤钗半脱云鬓,愁横浅黛,花露濡湿,芳脂口上渝,他没有丝毫挣扎,显然已经彻底放弃了。 然而死亡迟迟没有降临,那双手甚至逐渐松开,压在紫鸢身上的重量也突然消失了。 浑沌之中,紫鸢隐约听到一声长叹,像是无可奈何,像是如释重负。 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紫鸢的眼前依然一片昏暗,他想要大口呼吸,但颈上火辣辣地作痛,使他无法吞咽唾液,只能急促地喘息着。 待紫鸢再次能够看见时,首先映入眼帘的是无穷无尽的深灰苍穹,千丝烟雨暗,湘桃花褪燕调雏,东风作恶,吹落满空柳絮,宛如六花飞舞。 良久,紫鸢总算回复一点力气,他艰难地坐起来,脸上的血迹被雨水洗去了大半,他没有察觉颈项上留下了赤红的十指指印。 他的身边是靳青岚的尸身,尸身的胸口还插着那柄刀,血似乎早就流乾了,衣衫上的血迹凝结成一大滩深红,那双总是明亮凌厉的墨眸已经涣散成死灰,靳青岚的神色却不像平日那般不近人情,好像在陷入永恒的长眠之前,他也得到一份神秘的解脱。 紫鸢一手握着靳青岚冰冷僵硬的手,另一手盖着靳青岚的眼皮,让他瞑目,然後扶着大石站起来,远远眺望山坡下,入目尽是白絮花繁空扑地,绿丝条弱不胜莺,早就空无一人。 一头孤独的燕子冒雨展翅,飞向远方,远方已是宿雾含朝光,掩映如残虹,渐渐雨霁烟开,云淡天高风细,紫鸢却呆站在阴云密布,愁霾重嶂之下,满地飞花断送春,游丝荡絮,红紫践为尘。 终於,紫鸢无力地跌跪在地上,他双手掩着脸庞,彻底崩溃地嚎啕大哭,最後哭得昏厥过去。
第56章 尾声 【一切绮丽虚幻得宛若花外梦,梦中云。】 尾声 紫鸢再度在流莺馆的香闺醒来时,初夏的清爽气息已然笼罩着京都,芭蕉叶映纱窗翠,新篁嫩摇碧玉,密树翠荫成,榴花芳艳浓,点溪荷叶叠青钱。 他从未感到如此疲倦,好像全身力气也被抽乾了,本就称不上丰腴的身形更是变得瘦骨嶙峋。 後来,紫鸢从下人那里听说,当时相里家领着侍卫追到十里坡,看到的却是靳青岚的尸身和昏迷的男宠。 靳青岚的两位遗孀命人把紫鸢送回流莺馆里,又召来大夫医治,但紫鸢除了受伤外还发起高烧,病来如山倒,他高烧了足足大半个月,有时候昏迷不醒,有时候莫名其妙地泪流满面,有时候睁开眼睛却只是神智不清地梦呓着,不知道什麽力量使他撑过了这场要命的重病。 与此同时,靳青岚之死招来朝堂上的各方角力,靳家和不少有心人疑邻盗斧,把脏水泼到清平公主身上;靳青岚的仇人自是乘机落井下石,说靳青岚处事狠辣,不留馀地,该有此报;圣上也以执金吾治下无方,手下官兵竟然容许靳青岚只带着一个男宠出城为由,借机罢免了执金吾。 事已至此,即使紫鸢坦承一切也是无补於事,因为根本没有人在意真相。靳青岚的家人也好,靳青岚的伯乐圣上也好,大家也只想混水摸鱼,从中获得最大的利益,紫鸢终於明了,为什麽靳青岚明明位高权重,却总是郁郁寡欢。 紫鸢也有旁敲侧击相里家的事,经三司会审後,相里少爷被流放三千里,而相里家似乎一直没有找到眠樱,紫鸢这才真正地松了口气。 然而紫鸢刚刚下床不久,下人就传来靳家的命令,流莺馆和紫鸢同为靳青岚的财产,现在自是由两位靳夫人接管,她们本就打算收回流莺馆,发卖紫鸢,但念在靳青岚生前对紫鸢娇宠至极,才格外开恩,遣来大夫为紫鸢治病。 现在紫鸢已经清醒过来,两位靳夫人便立刻把紫鸢连着玉箫贱价卖给散骑大人,并命令紫鸢马上起行,不得在流莺馆再作停留。 自此之後,紫鸢在阎浮提里已无日夜,只有不断堕落,直至永远委於芳尘。 紫鸢尚未病好就被发卖出去,他日夜承受散骑大人的凌虐,加上心里受了巨大打击,对床笫之事无法像从前般游刃有馀,唯有靠着不停服用合欢散度日,但这些只是杯水车薪,而且欢场淫药也是极为伤身,使他的病情反覆不定,更是落下了病根,咳疾一直也好不了。 他本就是熟妓,青春美貌只能一直走下坡路,现在又因为久病未愈,使他引以为傲的容貌身段一落千丈,有时候他独自看着镜子,看着偶然长出的白发和皱纹,实在认不出那曾是意气风发的花魁。 紫鸢最是不喜欢看见落樱,彷佛那是什麽不祥的预兆,每逢莺月在望,他总会亲自扫走门前的落樱,把樱瓣洒落到清澈见底的溪水里,让溪水洗净樱瓣上的污泥,然後目送樱瓣慢慢地随着流水飘向自由。 数不清的阗静夜里,纱窗月影随花过,在绣帐鸳鸯对刺纹下,身边陌生的男人在发泄兽欲後睡得正熟,伤痕累累的紫鸢常常斜倚淡月纱窗,对花凝伫愁绝,碧尖蹙损眉慵晕,泪湿胭脂红沁。他从来没有怪责眠樱的不告而别,只是紧抱着眠樱送给他的腰带,无声地念着腰带上铭刻的八个字,反覆咀嚼眠樱留下的片言只语,沉浸在那些被酒莫惊春睡重,赌书消得泼茶香的回忆里。 紫鸢早已悄悄备好砒霜,随时准备赴死,终究还是想见眠樱的念头一次次地把他从鬼门关拉回来。他本就该被处死,或者是病死的,却苟延残喘至今,或许是因为冥冥之中,他还会跟眠樱再见的。 沉沉朱户横金锁,月近珠帘花近枕,紫鸢默默地向老天祈求,哪怕风流云散,一别如雨,只要他能够肯定眠樱过得安好,他这薄命无福之人就不会再作纠缠了。 散骑大人很快厌倦了这个病弱色衰的男宠,娼妓这行当本就是愈年轻愈吃香,紫鸢哪里比得上新妓花魁,那些还是初开的桃花,娇嫩得挤得出水来。 紫鸢被续转了几手,他病得愈来愈严重,就算不停服用媚药,却终究不能使主顾满意,有几次甚至在床上不断咳血,因此身价不断降低,连那支玉箫也出现了裂纹,裂纹与日俱增,快将四分五裂。 他早已不复万千宠爱在一身,只能强逼自己习惯没有人群的欣羡注目,习惯没有狂蜂浪蝶的谄媚讨好,习惯衬托其他艳丽的娼妓,习惯不堪入耳的奚落羞辱,习惯被愈来愈卑贱下流的男人轮流玩弄。 最後,紫鸢的新主人甚至不是在京都当差。 跟京都永诀的那天又是春暮,钿车慢慢地驶到北城门,虽然紫鸢不住咳嗽着,几乎喘不过气来,但他还是强撑着掀起绣帘,看着薄云疏雨,燕子并飞缭乱,陌上蒙蒙残絮飞,满地杨花铺白毯。 紫鸢消瘦得完全脱了相,乌黑的秀发变得乾枯发黄,从前璀璨若晨星的眼眸只剩下死寂,上好的玫瑰胭脂也掩不住毫无血色的病容,罗衫下尽是斑驳鞭痕。 他想起昔年初来京都时,春城百花媚,御街疏柳长,眠樱斜靠绣帘,浅笑樱桃破,羽衣染上烟霞色,不惹人间桃李花,当时他只道是寻常,现今却是物是人非,他又想起眠樱从前最喜欢看燕子,一看就是大半天,不知道他现在身在何方?是不是也在看着燕子呢? 又一年孟春,红颜零落岁将暮,寒光宛转时欲沉,曾经的芙蓉花成了断根草,紫鸢的花期已经开到荼蘼,伊于胡底,他不知道自己还能够等待多久。 银秋騕誏嘶宛马,绣鞅璁珑走钿车,钿车踏过软尘润酥,在离枫丹不远的香山寺前停下来,紫鸢戴着竹丝幂篱,陪伴着身为盐商的新主人下车。 紫鸢温顺地挽着新主人的手臂,宝钿香蛾翡翠裙,金缕浓薰百和香。他的腰际还系着眠樱送给他的腰带,哪怕生活再是艰难,他早已变卖所有金银珠宝,但还是舍不得典当这条腰带。 多年後重游故地,只见山放凝云低凤翅,深路入古寺,乱花随暮春,当年的石刻依然伫立殿前,杨柳吹成雪,满眼游丝兼落絮,桃花落红如霰,堕香片片。 卖艺的歌女红牙初展,象板如云遮娇面,衣薰麝馥,袜罗尘沁,凌波步浅,钿碧搔头,悠悠地唱道:「去时梅蕊全然少,等到花开,花已成梅。梅子青青又带黄,兀自未归来……」 他们沿着鹤径走了一阵子,新主人似乎看中什麽货物,他松开紫鸢的手臂,停下来跟店贩交谈。 紫鸢已经不太能见风,一被风吹到就忍不住猛烈地咳嗽起来,沙哑的咳嗽声就像老旧的风箱,单薄的胸口抽搐似地起伏着。他以丝帕紧紧地掩着被庸俗的唇脂抹得异常鲜红的双唇,残旧发黄的丝帕沾满刚才咳出来的鲜血,当中夹杂着不少血块,极为触目惊心,但他早已习以为常。 他向前走了几步,踏过砌花零落红深浅,隔着竹丝幂篱隐约看到摊档上摆放着几幅画,其中一幅描绘着云峰秀叠,翠入烟岚,浓绿交荫,深紫色鸢尾花盛放的初夏— 如此熟悉的笔触。 乱絮飘晴雪,残花绣地衣,年光往事如流水,紫鸢再度忆起在流莺馆的杨柳月下对酌,海棠荫畔相依相偎,偶然他会沏着香茗,眠樱则会静静地写着字,二人闲看庭前花开花落,漫随天外云卷云舒。 那时紫鸢还是那麽年轻漂亮,就像一朵在薰风里摇曳生姿的鸢尾花,他无忧无虑地笑道:「松花酿酒,春水煎茶,夫复何求?」 紫鸢扯下幂篱,痴痴地凝视着那幅画作,他早已眉黛秋山烟雨抹,清泪如同春水涨,唇角的鲜红血迹渐渐乾透了。 嫩雨如尘,娇云似织,日长飞絮轻,雪浪皱清漪,林间戏蝶檐下燕,影镂碎金初透日,一切绮丽虚幻得宛若花外梦,梦中云。 半梦半醒之际,紫鸢隐约听到有人轻声叫唤他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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