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鸢想起自己就算离开了海棠馆,却还是一头囚笼里的金丝雀,不同於那些衿缨,他们过了乡试,当上举人,现在坐着公车进京赴会考,一路由官兵护送,可以在驿站里歇息,威风得很,早已是半个官老爷了。 他难免心有不甘,却不是为自己不甘,而是为眠樱不甘。 紫鸢坐直身体,胸前的双穿钿带缨络微晃着,他认真地道:「我觉得要是你考科举,你想必能够中举的。」 眠樱把书卷搁在一旁,低头剪烛蜡烟香,烛火映照着素肌莹净,凤钗微袅,他轻笑道:「我不曾身受黉序,只是有些小聪明,上不得大雅之堂。」 紫鸢刚才也不过是冲口而出,毕竟他们一辈子摆脱不了奴籍,连自由身也没有,科举只是痴人说梦罢了。他想要转过话题,便故意鼓起嘴道:「靳大人可是廷尉左监,难道不能先让他进城吗?」 眠樱放下金铜烛剪,斜嚲卷云钗,玉笋轻捻烛花,饶有趣味地道:「这次大人没有亮出敕牒和告身说明身份,好像也不打算在驿馆里下榻,而是在寻常的客栈里下榻。」 紫鸢石榴绞带轻花转,娇颦眉际敛,低声抱怨道:「靳大人早就是大官了,为什麽偏要沾这一趟浑水呢?」 他心里自是明白,如果说到望霞查案是奉旨行事,那麽这次来到枫丹,好听就是靳青岚路见不平,拔刀相助,难听就是他狗拿秏子,多管闲事了。 眠樱卷起《付丧神记》,轻轻敲了敲紫鸢的脑袋,笑波凝媚道:「食君之禄,分君之忧,靳大人一向克尽职责。」 微红夕如灭,短焰复相连,东风春草绿,红霞影树鹧鸪鸣,晚窗时有流莺语,云母屏风透掩光。 虽然枫丹远远不及望霞繁华,但靳青岚住的也是最上等的客栈,还特地包起了一整个别院,出手相当阔绰。 因为入城时耽误了不少时间,靳青岚比平日晚了一点用膳。眠樱拿着牙箸布菜,紫鸢则拿着桦木镶银松鹤纹酒壶,随时准备为靳青岚添酒。 紫鸢渐渐习惯侍候靳青岚的起居生活,虽然靳青岚有点古怪孤僻,但也算不上难以侍候,紫鸢以往见过不少比靳青岚更难对付的芳客,偶尔他真的有点庆幸是靳青岚要了他们,要是换着是沈老爷之流,只怕他和眠樱不消一个月就小命不保了。 在靳青岚的眼皮子下,紫鸢也不好到眠樱的厢房里共眠,但白天杀人祭鬼的事还是使他心有馀悸,他正盘算着今夜该如何溜到眠樱的厢房时,靳青岚放下紫檀镶金头玛瑙嵌金银箸,下人忙端来金盆让他洗手。 靳青岚低头洗着手,他看也不看紫鸢,只是冷淡地道:「紫鸢,待会来找我。」 虽然靳青岚没有直说,但紫鸢明白这是要他侍寝,却不知怎地只召了他一人,他求助地看着眠樱,眠樱只是眨眨眼睛,微微一笑。 下人侍候紫鸢沐浴更衣後,便打开彩绘红木双层九子妆奁,为紫鸢梳妆打扮。紫鸢宝梳压鬓,翠环铺碧,香莲烛下匀丹雪,浅画香膏拂紫绵,妆成轻弄金阶月,画斜红花靥,玉靥红如醉,贴团凤金钿。 彼时已是林下漏月光,疏疏如残雪的时份,紫鸢甫一踏出厢房,就忽然嗅到一丝淡香。香味有点熟悉,好像是在哪里嗅过,但紫鸢怎麽样也想不起来了。 这里是客栈偏居一隅的院子,哪怕外面的客人召妓,脂粉香味也不至於飘散到这里。 窗下灯烬垂花月似霜,紫鸢心念转动,他低头理云裾下阶,向下人问道:「靳大人是不是也召了其他娼妓侍寝?」 「奴婢没有听说过。」 紫鸢不再细想,他缓步香茵,穿过回廊,春雨渐洗庭院无尘,断云缺处见冰轮,依稀照亮拂墙花影飘红。他任由细风吹宝袜,轻雨湿红纱,接过下人拿着的天蓝釉红斑花瓣碗,走进靳青岚的厢房里。 绿窗前金猊暖透兰煤,风约绣帘斜去,隐约可见罗帐翠幕珊瑚鈎。铜荷烛映纱,画屏烛照,山色凝翠沉沉,靳青岚正在红木雕缠枝花长榻上独自阅读枫丹的县志,旁边还有厚厚的一叠县志,不知道他到底看了多久。 紫鸢轻挪莲步,湘裙缓若轻烟去,烟垂柳带纤腰软,宝香盈袖,约腕金条瘦,自觉地坐在靳青岚的怀中。 靳青岚好像这才察觉紫鸢的存在,他随手放下县志,一手揽着紫鸢的蜂腰。 紫鸢把碗里的杏仁酪送到靳青岚嘴里,腻香红玉茜罗轻,珊瑚珠牡丹玉步摇微微晃动,在斜红上投落浅浅阴影,蝉鬓半含花下笑,他道:「长夜漫漫,大人不召眠樱姐姐过来吗?」 靳青岚的指尖轻绕着紫鸢的一缕青丝,幽幽地道:「我只听说过姬妾争宠,却从未见过姬妾主动把主人让给其他人的,莫非紫鸢也想效法辞辇之德?」
第29章 【他明知经此一别,与你今生再无相见之日,但他从来没有劝我带走你。】 流云卷雨,春风轻柳絮,梆子的声音遥遥响起,听起来格外凄凉,那股奇怪的香味变得更浓烈了,紫鸢的心却沉甸甸地下坠,好像有什麽不祥的事要发生了。 紫鸢勉强按下心思,他放下花瓣碗,裙轻才动佩,鬟薄不胜花,佯作撒娇道:「奴家知道大人喜欢眠樱姐姐,也不想乱吃飞醋……」 语音未下,靳青岚突然横抱起紫鸢,向象牙雕缠枝芙蓉床榻走去。 满地落红初过雨,画烛烧兰暖复迷,烛摇红锦帐前春,锦褥花明满室铺,紫鸢柔顺地靠着靳青岚的胸口,兰膏坠发红玉春,燕钗拖颈抛盘云。他的双手勾着靳青岚的颈项,玫瑰红三多纹妆花缎锦袖缓缓滑落,一圈玳瑁镶金嵌珊瑚钏环在酥酪玉臂上。 靳青岚重重地把紫鸢丢在床榻上,枕上玉芙蓉,暖香堆锦红,紫鸢秋波欲流不断,生香微湿,腻脸馀醺,暖烘肌欲透,石榴裙染象纱轻,芳姿艳态妖且妍。 终於,靳青岚扯开紫鸢的鸳鸯对衔罗结,露出羊脂白玉似的诱人胴体。 帐卷芙蓉长不下,重檐细雨偏红烛,春应未已,半欹犀枕,乱缠珠被,一墙之外却是雨溟风泠,轻薄桃花逐水流,湿花春雨如珠泣,和霰撒珠盘,一叶叶,一声声,空阶滴到明。 晓色凝暾,春雨依然潺潺不止,繁红一夜经风雨,只剩空枝,东风满地桃花,绿波平幔带花流。 厢房里卷金泥红湿,薰炉宝篆浓,残灯朱幌,床畔灯花结碎红,翡翠屏遮,芙蓉帐掩,隐隐窥见霞销枕处红,鸳衾惹满翠云香,诉说着昨夜的巫山云雨。 紫鸢螺浅欢馀黛,绿鬟云散袅金翘,眼波犹带睡朦胧,腰肢纤细困无力,尚馀娇困剔银灯,然後临桁下而牵裙,就箱边而着金钏。 他穿着双蝶绣罗裙,裙儿细襇如肩皱,绣带同心结未成,大片春光一览无遗,手里拿着雕花象牙刮刀,小心翼翼地给靳青岚修剪鬓角。 密竹玉兰掩映间,花外漏声迢递,网户交如绮,纱窗薄似烟,翠匣开寒镜,靳青岚坐在镜台前,专心致志地阅读着另一本县志。 那股幽香依然萦绕四周,彻夜不曾散去,跟昨夜春宵合欢里的情欲芬馥交错着,彷佛被另一人偷窥着那场在春夜膏雨里发生的情事。按理说紫鸢早就习惯那股香味了,但他却依然清晰地感觉到其存在,唯一的原因就是那股香味已经愈来愈强烈了。 忽地,有人敲响木雕彩绘镂空凤凰牡丹四扇屏风,靳青岚翻过一页,淡淡地道:「什麽事?」 「禀告大人,眠樱小姐不见了。」那是长随的声音。 奇怪的念头顿时烟消云散,紫鸢心中一跳,手里一抖,几乎在靳青岚的左颊划了一道口子。靳青岚从嵌玉琉璃镜里冷眼瞧着紫鸢,紫鸢立刻匍匐他的脚边,准备受罚。 「仔细搜索眠樱的厢房,看看有没有留下什麽线索。现在还早,鬼市子应该散了不久,来得及找那些贩夫走卒仔细盘问。」 靳青岚有条不紊地吩咐之後,长随便领命退下了。 云淡日曨明,满院落花轻,耳边的雨声却是忽大忽小,紫鸢浑身冰冷,心跳一下比一下飞快,一整颗心几乎要从胸腔里跳出来,千言万语堵在喉头,好不容易才憋出一句话。 「请问大人……这……到底是什麽一回事?」紫鸢吞咽了几次口水,他猛然想起昨天的事,便哑声问道:「他……是不是被那些山匪掳走了?」 靳青岚终於合上县志,他戴上象牙雕连环纹扳指,平静地道:「眠樱昨夜告诉我,他最近在用一种很特殊的香饼薰衣,应该就是此刻这股香味。他说你知道那是什麽,或许我们能够以此作为线索。」 他的声音极少有起伏,就算在这种时候,他说话依然不疾不徐。 事关眠樱的下落,紫鸢的心思转动得异常飞快,他总算想起那股香味的来历—当初靳青岚打算带走眠樱时,紫鸢曾经把香玉辟邪送给眠樱作为饯别礼,这股香味正是来自香玉辟邪。 「是的,奴家……应该知道那是什麽香味。」 一开始的惊慌逐渐平息,紫鸢想起靳青岚向来对自己不假以辞色,昨夜突然反常地要自己一人侍寝,刻意把自己从眠樱的身边调走,现在他总算恍然大悟了。 靳青岚沉默地看着紫鸢的神色变化,他没有催促紫鸢说下去,只是把描金带彩黄杨木发梳塞到紫鸢手里。 紫鸢扶着镜台站直身子,双腿还是微微发软,他向靳青岚挤出一点虚弱的微笑,然後梳理着靳青岚的青丝,皓腕却是颤抖得厉害,几乎要扯断靳青岚的青丝。 云母空窗晓烟薄,朝来半和细雨,空塘水碧春下微,东风散漫杨柳飞,镜里的紫鸢花鬟如绿云,鸳鸯绣带宽,却是掩不住玉痕垂粉泪,似翦断鲛房珠串,几滴泪珠甚至掉到靳青岚的手背上。 靳青岚刚刚以衣袖抹走手背上的泪珠,一连串泪珠又掉下来了,他只漠然道:「当初我要带走眠樱时,他明知经此一别,与你今生再无相见之日,但他从来没有劝我带走你,是你後来向我自荐枕席,我才注意到你。」 紫鸢一言不发,清泪穿破脸边花,双手却还在专心为靳青岚梳起发髻,插上伽南香木雕莲花纹嵌青玉碧玺簪,再佩戴云雕白玉冠。 靳青岚站起来,紫鸢从竹丝薰笼上拿起品月色四则汉瓦纹织金缎狩衣,默默侍候靳青岚穿上狩衣,又温顺地跪在靳青岚的脚边,弯身为他整理指贯。紫鸢的衣襟下绣罗红嫩抹苏胸,肌肤汗湿酥融,一双乳头穠李蕊繁。 「我当然……想要跟眠樱一起,但如果有一天,要是我不在他的身边,他会过得更幸福,那麽……就算他抛下我,我也没关系的。」 紫鸢满眼泪珠和语咽,他的声音很轻,彷佛不是在回应靳青岚,而是在告诫自己。 淡云障日,落花微雨隔红楼,杨柳低愁缕,雨中草色绿堪染,水中桃花红欲然。 紫鸢为靳青岚撑着一把湖色金鱼戏藻纹暗花绸伞,二人一前一後地穿过锦箨差朱栏曲,他们愈是接近眠樱的院子,那股香味就愈是浓郁,连雨水也无法洗褪半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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