叩拜、焚香、静坐……一系列仪式结束,已是三个时辰后了。宋清安在住持安排的厢房内住下。由于竹烟还病着,这次带来的侍女是裴卿安排的,叫翠珠。 翟冠卸下,宋清安觉得脖子一轻,整个人如释重负。她疲惫地喟叹一声,其余侍女也上前为她卸下钗环、脱去翟服。 简单梳洗一番后,宋清安便睡下了。虽然自早上只简单用了块糕点,饿得很,但现下还是困倦先战胜了她。 这一觉睡到了傍晚,还是翠珠来唤她起身去用膳。晚膳后,就要去佛堂里彻夜诵经祈福。 宋清安已换了燕居服,跪在蒲团之上,双手合十,闭目念诵,满脸虔诚安和。 听着佛堂外声音渐歇,宋清安缓缓睁开了眼睛。她拎着裙摆从蒲团上站起,一边轻轻捶打着发酸的腿,一边向翠珠问道: “你可知裴掌印住在何处?” 翠珠微愣,答道:“婢子知道,公主是有什么事吗?婢子可以代您去通传。” 宋清安抬手,翠珠赶紧过去扶住她,只听昭定公主柔柔的嗓音在耳畔响起:“不必,带吾去见他。” 翠珠低声应是,将斗篷取来给宋清安披上,不再言语。 城里的声响隐隐约约地传上山来,宋清安听着,越发向往。裴卿的厢房离佛堂不远,所以很快便到了。 翠珠自觉地守在了外头,宋清安推门而入。 房内未点灯,裴卿不知何时又换回了那身玄色衣衫,他静静站在窗前,几乎与黑暗融为一体。听到有人进来,他慢慢转头看来,窗外惨白的月光映在他脸上,令人生寒。 见是宋清安,裴卿懒懒抬眼,似笑非笑问道:“公主不应该在佛堂吗?” 宋清安走到裴卿身边,和他一起看向窗外。此处正对山下,京城景貌尽收眼底,只见城内街巷灯火辉煌,如星河倒注,浴浴熊熊;游人如织,手中彩灯如豆,缓慢地在街巷间移动。 “我只是,有些想裴掌印。” 她语气轻轻,说出的话很快逸散在黑暗中,却如羽毛般在裴卿心上拂过,留下一阵酥麻痒意。 “咱家倒觉得,为百姓祈福,该比见咱家重要吧?”裴卿一手按在窗槛上,“公主不怕被人发现吗?” “那佛堂里就我与翠珠两人,不会有人发现的。”宋清安自后轻轻拥住裴卿,眼眸亮亮的。 “何况……只要有裴掌印在,我便什么都不怕。” 裴卿不置可否,却握住了环在他腰间的手。 “所以公主来寻咱家,想做什么?” “我想……我想与裴掌印去灯市看看。” 见裴卿没有回答,宋清安试探着补充道:“若裴掌印不愿,倒也……” “依公主的意思。” 宋清安还不曾说完,裴卿便突然答应了。 她原只是随口一问,裴卿答应是好,就是不答应,她也有其他法子让他俩接着独处。 不曾想他真的答应了…… 宋清安心底划过一丝雀跃,不仅是为着裴卿的允诺,还有一些,是为着能去灯市瞧一瞧。 说到底也只是十七岁的女郎,又一直囿于深宫。民间的热闹,于宋清安而言,自是样样新奇。 宋清安的身量也算高挑,但在裴卿面前也不过刚好够着肩头。她侧了脸贴靠上去,似是依恋极了:“裴掌印待我真好。” “只要公主一直乖乖的,纵是要那天上的月亮,也使得。” 裴卿拍了拍环在腰间的手,宋清安乖觉地松了手,退到窗侧瞧着他叫来刘泉吩咐了什么。 她整个人皆隐在黑暗中,阴影掩盖了她的面容。先前那些恋慕神情尽数褪去,宋清安的眼眸黑沉沉的,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 我会让你……心甘情愿将明月摘与我。 刘泉很快去而复返,手中拿着一银色面具。 月光之下,面具上的花纹透出凉意。裴卿将面具戴上,只露出了下半张脸。 一旁的宋清安失笑一瞬。 裴卿此人虽不在意世人眼光,却也不想惹来不必要的麻烦。 “公主随咱家来。” 裴卿负手出了厢房,并让翠珠继续回佛堂呆着。 翠珠偷偷望向跟在掌印身后的昭定公主,压下心中疑惑,福个身退下。 此时大多僧人都在各自房内修行,或是早已歇下,又加上裴卿着人处理过。宋清安随其一路到寺门,竟是没有遇见一人。 刘泉已备好马匹,正在寺门等候。 裴卿先行上马,随后向宋清安伸手。 宋清安仰头看去,一轮明月高悬,周围散落着二三星子。月光倾泻下来,洒落在裴卿身上,黑暗勾勒出他的轮廓,那面具给他添了几分清冷疏淡。 好似神祇。 宋清安心中微动,一脚踩在马镫上,递出自己的手。裴卿随即握紧手中柔荑,将宋清安拉上马,也圈在了怀中。 熟悉的沉香袭来,宋清安没来由地感到安心。头顶传来一声低呵,胯下马匹“嘚嘚”向山下跑去。 迎面而来的寒风刀般割着面颊,宋清安的兜帽早已被吹落,发髻微松,香气随着风飘散,隐约回荡在裴卿鼻尖。他分神低头看了眼,只能见到怀中人的头顶。 宋清安被风吹得瑟缩了一下,往后蹭了蹭,彻底贴进裴卿怀中。察觉到身后人一僵,宋清安如得逞般笑了笑。 她真的不讨厌和他接触。 甚至…有些喜欢。 裴卿有意给宋清安挡了风,后者靠在其怀中,一时竟有些昏昏。 宋清安不自觉想到,其实她接近裴卿的过程虽危险……却也当真简单。毕竟裴卿,从未拒绝过她的亲密接触。 这并不太正常,她也曾听宫人们说小话时提到这位掌印,称有那胆大宫女妄图攀附裴卿,竟是被划破脸砍了手脚扔进了掖庭。 两人在城外下了马,宋清安站在一旁瞧着裴卿拴马时,一边思索着。 裴卿对她宽容……给予优待……其中到底要何隐情? 一个公主身份而已,只怕裴卿压根瞧不上吧。 宋清安理了理兜帽,将身上褶皱抚平。见裴卿向自己走过来,她又挂上了柔和笑意。
第20章 灯会(1) 今日是上元节,城中一切禁令解除,城门也会彻夜开启,自是“金吾不禁夜”。 宋清安与裴卿并肩而行,在人群中倒也和谐。 梁朝内,男女设防并不十分严格,至于上元夜这样的时候,便是大家都默认的与心上人相会的日子。想来宋清安与裴卿这般出现,便被大家默认为结伴而行的贵女与贵公子。 见过宋清安真容的人并不多,她也不担心被认出来。至于裴卿……他都戴了面具,应当不会出什么岔子。 城中灯火如昼,四处明灯高高下下,一片璀璨富丽。街上鬓影衣香、锦衣交错,多的是像他们一样出来赏灯游会的男女。时不时有女郎娇笑声略过耳畔,随风飘去。 宋清安看哪都觉得新奇,竟是瞧得眼花缭乱。 越到城中,人潮便越拥挤。宋清安只顾着看热闹,忘了一旁还有个裴卿。在人群挤挨下,两人之间的距离越来越大。 手腕骤然一紧,宋清安被一股力道拉了过去。 终是裴卿看不下去,选择主动牵住宋清安。 他语中几多无奈:“公……玥儿,若是把你丢了,我可不好交代。” 被裴卿念着小字,一如情人间亲昵呢喃。宋清安垂下眼睫,面上不显,手却悄悄动作着,与裴卿十指相扣。 在打算去寻裴卿时,宋清安便精心装扮过。她梳了寻常的三绺髻,戴了京中正流行的首饰,穿了件鸦青色织金藤纹长裙,身披山茶红孔雀纹斗篷。 一眼看去,便是高门贵女的模样,但并不会让人想到更多。 裴卿默许了宋清安的小动作,由她将自己牵得更紧。 这两人皆是样貌气度出挑的,宋清安不消多说,就是已覆了面具的裴卿,都引得身旁经过的女郎们频频回望。 宋清安不由得侧眸去看他,心下轻轻吟道。 “积石如玉,列松如翠。郎艳独绝,世无其二。” 这诗来形容裴卿样貌,倒是恰如其分。 两人逛到一花灯铺子前,宋清安驻足片刻,眼神在其中两盏上流连。 一盏兔子灯,一盏江南十三景。 四周人声喧闹,裴卿只得俯身在宋清安耳畔道:“公主若喜欢,便买了去。” 宋清安却摇了摇头:“罢了,这东西带着还是有些不便。” 明日离去时,她带着这两盏花灯,岂不露馅吗?虽然裴卿定有解决的办法,但这样的小事也不必麻烦他。 见如此,裴卿也没再坚持。他又看了一眼铺子老板的模样,便由着宋清安将自己拉走。 需知裴卿那身玄袍本就与周遭格格不入,更兼他腰间佩剑。虽有面具遮掩一二,亦无法挡住他冷厉目光。可怜那小摊老板被盯了一眼,霎时全身汗毛倒立。 见那奇怪的郎君走远,老板悄悄抹了把额头。 怪哉……这公子…怎么那么像一个人呢? 宋清安拉着裴卿四处走走停停,目光又被卖冰糖葫芦的小摊吸引。 几串糖葫芦插在把上,糖壳晶莹剔透,山楂饱满红润。宋清安眼睛一亮,轻轻晃了晃牵在一起的手,颇为期待地看向裴卿:“穆之,我想吃那个。” 穆之? 面具之下,裴卿挑了挑眉,站在原地没动。 宋清安不得不踮起脚,在裴卿耳畔道:“掌印,这是我给你取的字。” “穆如清风,心向往之……” 语毕,宋清安笑意盈盈看着他:“怎样?好听吧。” 面具冷硬的线条在城中诸多灯火映照下变得柔和,给她一种裴卿眼神都变温柔的错觉。 半晌,裴卿似是微微点了头,随后给了小贩几两银子,拿了糖葫芦递给宋清安。 宋清安笑吟吟接过,手心却起了层薄汗。 他连这都接受了……实在…不对劲。 她还不认为自己如此能耐,现在就能有裴卿的喜欢。究竟是什么……让裴卿这般纵容她? 宋清安举着糖葫芦默默不语,裴卿还当她是累了,便带她在路边卖馄饨汤圆的小摊前坐下。 摊主远远瞧着,便知这两人非富即贵。老板生怕一不小心唐突了二人,便也不过来,只远远地招呼了一声。 坐下的那一刻,宋清安才觉出些疲累,腹中饥饿之感也逐渐明显。嗅着馄饨与汤圆的香气,宋清安“咔擦”一口,咬下一个山楂。 甜脆的糖壳与柔软微酸的山楂果肉在嘴中绽放,宋清安不自觉地眯眼,神情像一只餍足的小狐狸。 感受到裴卿看向自己的眼神,宋清安稍稍收敛了一些,还向他递了递糖葫芦:“卿卿要尝尝吗?” 面具让宋清安不太能看清裴卿的眼神,只能见他嘴角似是噙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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