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面上跑出一排细汗的胡盛匆匆过来禀报,说春柳岸的程娘子悄悄来找自己了。 这公子正是张俊,他听得胡盛回报,缓缓道:“查到紫貂的主人了吗?” 胡盛擦了把汗,回道:“等过了五角巷就没有人再看见了……” “混账!”张俊低斥道,“是没人看见还是没人肯说?” 胡盛跪道:“小的再去查……” “你这会儿去做甚?把六娘领来!” 胡盛为难道:“可、可六娘子执意不肯进府……” 张俊拂袖而起,冷冷道:“请不进府里,你和那颗金锞一样。” 胡盛不知今日主人何来这般怒意,心知此番不能像往日一般插科打诨过去,便连忙哆哆嗦嗦地下去了。 这头萧澹澹还在等门子回话,他躲在边门这儿,远远望着一路车马辚辚人流如织,只觉得这场景似曾相识。 在他出神之际,边门又开了,胡盛满脸堆笑地出来迎他。 萧澹澹下意识退后半步,把那张捏得皱巴巴的画递给他看。 胡盛忙点头,萧澹澹一喜,随后收敛了表情拜了拜。 胡盛避过礼,请萧澹澹进去。 萧澹澹瞥了一眼数十步之外热闹的场景,意思是自己进府不合适。 胡盛忙道:“小人本要命人将玉簪奉还,只是事多忙忘了,倒累娘子亲来一趟。既如此,小人更有不情之请。今夜府中实在事忙,那些酒送到府里都还不曾按照您此前的吩咐一一启出。眼下开宴在即,小人斗胆请六娘子帮忙救急,到厨下领丫鬟们布置一下,哪些要温、哪些要佐梅子细盐的,全凭您吩咐。” 萧澹澹想张俊往日照顾了自己不少生意,虽醉翁另有它意,但毕竟实实在在赚了他不少银子,胡盛又待人极为客气,这个忙不帮着实是不近人情。想罢他便点点头随胡盛进了府。 然后胡盛领着他去的不是后厨,而是张俊所在的那处水轩。 萧澹澹看清人影,脚步僵在那里,直到张俊起身向他款步踱来,他看清了张俊手里正捻着的那支簪子。 原来胡盛赚他进府,还是为了这支簪子。 张俊一边走一边轻吟道:“‘如我愿心,珍爱不离。’六娘,这是谁送你的,刻这么难听的情话?” 萧澹澹失神地伸手接过那支玉簪,手指抚过簪身,抚过了那行他不曾发现的阴刻文字。 如我愿心,珍爱不离。 他想了想,那是何来的愿,何来的心? 这时远处天空亮起一簇火花,接着传来一声巨响,那火花也随即在空中绽开,化为万条光束垂下。 萧澹澹想,是他那时在宛委山顶许的愿吗? 张俊随他的目光望去,轻笑道:“这是建康精工所作辗转运来,算是我欢迎远道来使,望宾至如归。六娘喜欢吗?” 萧澹澹微微摇头,张俊颔首:“这烟花陨落不过转瞬之事,确实没什么好看的呢。” 萧澹澹低头望向手中的簪子,他想萧岺月怎么会犯这样的傻,在他求死不得欲生不能之际还许这种可笑的愿,果真是金赤叶果的毒毒深了,把他毒得脑筋不大清醒了。 他将玉簪举向流光溢彩的夜空,借着光亮又一次看清了这一行小字。 从来许愿不成,他们两个都是。
第33章 伤心明月 = 张俊看着沉静地端详玉簪的六娘,走近与她一道望向远处火树银花喧闹不息的夜空,沉声道:“为这簪子,你肯到府上,不避嫌了?看来这簪子着实要紧。” 萧澹澹想起那时候他陷于昏迷,醒来时看萧岺月握着这簪头。如今想想,那时他们两个毕竟还小,他做事没主意,萧岺月也不见得多好。这一支簪子算得什么?对于他来说,及笄是假的,及笄礼自然也是假的,那些年少时虚无缥缈的誓言更做不得真。 萧澹澹随手将祥云簪插入自己发髻,朝张俊福了福便想告辞。 张俊背手道:“既来了,娇姐和姐夫也要过来,你便同他们一道入席吧。” 萧澹澹摇摇头,伫立着看绽开的光亮划过天际消失殆尽。 少了年少时的好奇与期许,他也没了那时的雀跃欣喜,恍惚间有种什么从指尖流走的怅然。 他回身望向一旁的张俊,心中有些踌躇。 当初他与表哥来投张氏,表哥谎称二人是亲兄妹。张锡探得他二人实则出身太原温氏,又救了自己女儿,便招表哥为东床快婿。那时也有人慕他美色想求娶,被表嫂设法挡了回去。之后西凉小朝廷彻查了张锡巡边行踪被泄一事,牵扯出朝中数位与后赵石氏有勾结的大臣,其中一位就是张俊未婚妻柳娘子的长兄。柳氏一门被杀,张俊作为张锡最受宠的幼子,竭力保下了柳娘子的命,并决定如期完婚。但这柳娘子满门皆丧,不肯栖身仇家,也不愿连累张俊,竟决然自尽了。 那时萧澹澹听表哥议起此事,十分佩服张俊重情重义的性子。此事之后张锡对这幼子亦有了几分提防,张俊便干脆闭门谢客终日大醉。他听说娇姐那个美貌小姑子在城中盘下一间酒肆,号四方来饮,有各式名酒,便时不时命春柳岸送酒进府。 萧澹澹初初做掌柜,对这个大客户十分上心,每每都亲自送酒上门,由此同张俊见上面。从前他看父亲溺酒,辨得出心灰意冷的酒鬼是什么模样。这个小公子在他看来精光内蕴绝非庸才,也便不再担心张小公子就此沉沦。他不过是出于旁观者的好心,张俊却在一来二去间对他上了心。 那时张锡为挽回宠爱的幼子,已为张俊另择了一门婚事,张俊却想娶春柳岸程六娘进府。 娶媳不同嫁女,张俊的生母是鄯善公主,张锡还另外娶了几位柔然公主以结外邦,因此绝不可能为儿子娶这个孤女。张俊便想先纳六娘入府为妾,徐徐图之。 张娇与他交好,又得父亲宠爱,当着他的面便驳回了这个提议,道小姑幼失慈严,兄嫂怜弱,决意叫她自己择婿,绝不委屈她。 萧澹澹听到了这个消息,自然再也不肯去张俊府上。表哥又气又笑说起此事,道张俊对柳娘子也不像一往情深,怎的这么短的时间便转了心思。 萧澹澹也不懂究竟有没有一生相许的深情,心里只盼着张俊的兴头过去了就好了。这三年间他与张俊不咸不淡地有些来往,原以为事已毕,未成想今夜张俊对簪子有这么大的兴趣。 他思忖许久心里有了决断,便伸手请张俊与他一道移步那处水轩。四下无人,前院宾客群至的扰攘传来,萧澹澹清了清嗓子,舒了一口气对张俊道:“小公子,其实我并非女儿身。” 他正说着,远处又绽开一大簇烟火,两个人下意识都扭头去看,回过神时张俊问道:“方才不该是我听错吧?” 萧澹澹摇摇头:“此前多有隐瞒,是我不对。如何赔罪,还请小公子直言,某必披肝沥胆在所不辞。” 张俊先是怔愣了半晌,而后笑道:“首先六娘不是个哑女,其次六娘压根不是娇女。可你这般装扮又是为何?” 萧澹澹垂眸道:“幼时长辈为我批命,道我需伪作女儿身……” “我从前问你,你傅不傅粉涂不涂朱,你说都没有,看来果真是天生丽质了。换作别人,恐装不像。”张俊俯身凑近了打量,叫萧澹澹吓得稍稍往后挪了小半步。 张俊见状朗声大笑,往后倒向阑干,支颐道:“今夜你向我陈明此事,是望我往后勿再纠缠?” 萧澹澹定定神,摇摇头道:“我从前胆怯,一直不曾开口。也以为,以为小公子……”他渐渐地声如蚊呐,攥紧了拳头道,“已然无意。此番先谢过公子送还簪子,再者便是陈清我的身份,也为从前的隐瞒赔罪。” 张俊抬手挥退来催他入席的家人,朝萧澹澹招招手:“六娘你……不唤你六娘唤什么?” 萧澹澹走近了两步,道:“我没有旁的名字,六娘子叫着也无妨。” 张俊望着月色下的他,不由得道:“那个送你簪子的人,知道你并非女子吗?” 萧澹澹点点头。 张俊又问:“那他当你是男子,还是女子?”他随即便道,“送你簪子,便是当你是女子了。” 萧澹澹微微摇头:“我也不知道。这支簪子是他送我的及笄礼,可我又何来的什么及笄?” “那你同他相识的时候更小一些,是青梅竹马?” 萧澹澹走到他身边,凭栏探身去望水中月,缓缓道:“不是,我们从前不认识。” 水面上还倒映着天空的一片斑斓,萧澹澹继续道:“那时素雪寒天,我过十五岁的生日。他从很远的地方赶来,给我放了一场烟花,送了我这支簪子。那时候他还在遗憾没能为我办一个风光的及笄礼,我心里当然不在乎这些,也说不上来是高兴那场烟火还是高兴有人惦记我。”说完他叹了叹,“那时候我太小了,他也不大,我们说不清彼此喜欢什么讨厌什么,糊里糊涂地闹到了最后不可收拾。” “小公子,按理我早早就不该瞒你。但我又怕自作多情。”萧澹澹扭头道,“实在是对不住啊。” 他这样轻叹着,尾音袅袅飘过,叫张俊有些说不出的滋味。 张俊轻笑道:“我从前是这样想的,老天既给娇姐送来一位如意郎君,那你自该是老天送来弥补我的。柳娘子,六娘子……未成想是这样的误会。” “你心里定想我薄幸,但其实这世上男女之情本就是不稳当的。人心思变,色衰爱弛。中原数次兵祸,离散者无数,其中夫妻分离者何计?不过都去各寻出路了。我救柳娘子,说不上是对她情根深种,讲的是个理字。她是我未过门的妻子,与娘家无涉,就不该陪死父兄。我想娶你,好你美色是一桩,那时你从轩窗外偷偷瞧我,我见了觉得有趣也是一桩。你我各退一步,你别觉得我有错,我也不觉得你有错,成不成?” 萧澹澹闻言喜道:“小公子你不怪我便是最好。” 张俊斜倚着捉过他的手道:“可你真没有想过找我做个靠山?我亦能舍千金貂裘博佳人一笑啊。” 萧澹澹看他似笑非笑的模样,连忙抽出手道:“小公子言重了,我、我开着店很好,也不需要太倚靠别人。” 张俊注视着他,缓缓道:“舍紫貂者,六娘何以避而不谈?” 萧澹澹面色微凝,张俊坐正了道:“想来他也不曾忘了你,建康至姑臧,迢迢万里其行不易。如今你长大了,怎么想?” 萧澹澹抿了抿唇,而后道:“我从前便觉得我同他早晚要分开。我们最该从来不见,从来不识得。我现在更是这么想的。小公子,你信吗,这是我第一次同旁人谈及他。我以为我早早便无话可说了,原来还是有些念头的。”他轻敲了阑干,低吟道,“‘伤心明月凭阑干,想君思我锦衾寒。’他一定是不好过的,但我不想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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