句羊犹豫了一下,趁祁听鸿喝醉套话,总有种做贼心虚的感觉。不过他还是问:“句羊是你什么人?” 祁听鸿说:“句羊是……是……”说到此地猛然清醒过来,晃晃脑袋,笑道:“你又故意逗我玩。” 被识破了,句羊有点失望,讪讪不响。祁听鸿大笑道:“波久粟今年一十六岁,你多大年纪?你要假装他呀?”句羊仍旧不响。祁听鸿困意上涌,看一眼还在载歌载舞的人群,道:“你还喝不喝酒?不喝的话我们回去歇了。” 句羊道:“我不喝。” 正准备起身走了,有道人影投向他们,一个清瘦少年站到他们面前,这回是真正的波久粟了。祁听鸿微笑道:“波久粟?你来找谁?” 波久粟眼神躲闪,说:“找你。”祁听鸿怕他又受了欺负,温声道:“他们没再找你麻烦吧,膝盖伤好没有?” 波久粟说:“没有。”他把背在身后的手拿出来,又说:“你看这个。” 借着火光,只见波久粟手上是一只小小蝴蝶,通体漆黑,只有翅膀上长着一排朱红色斑点,在暗中仿佛发着红光。 祁听鸿赞叹道:“真漂亮。”波久粟兴奋地笑起来,叽里咕噜说了好一串苗语。等了半天,句羊却没开口翻译。祁听鸿拿手肘推推他,提醒道:“句羊?” 波久粟刚刚说的是“这是我养的蛊,今天刚刚破茧,这只送给你。”句羊霍然站起身,仍旧没有译这句话,大步走向人群。祁听鸿在后面喊:“句羊!你要去哪?” 椅子上喝酒的那人喝得烂醉,瘫在椅背上求饶。句羊将他一把拽起来,自己坐上椅子,端起碗说:“倒酒吧。” 围观众人齐齐吓了一跳,但既然句羊要喝,他们也没有不从的。一个婶子搬起酒坛,使个眼色,一面倒酒一面领唱,余人跟着合唱,又是拍手又是跺脚,闹成一片。祁听鸿大急,对波久粟道:“你等一等。”也不管他听不听得懂,挤入人群,叫道:“句羊!” 一段劝酒歌唱罢,句羊抬起袖子擦嘴,又道:“再来。”众人又唱一段,句羊喝完酒水,把碗倒扣过来,示意一滴不剩了,大家好一阵欢腾,盛赞句羊能喝、豪爽。嘈杂声中,祁听鸿大叫:“句羊,少喝点儿!” 句羊嘴唇湿淋淋的,微微偏头的时候,就像涂胭脂一样,火光给他嘴唇涂上这么一层金红。 他指着祁听鸿说了几句苗话,周围苗女听得咯咯直笑。祁听鸿有点生气了,说:“句羊!” 祁听鸿手里被塞了个酒坛,刚刚那婶婶示意他上前去倒。他犹犹豫豫走过去,将酒坛架在句羊碗沿。旁边一众苗女拍拍手,继续唱歌。祁听鸿一个字都听不懂,学着别人的样子抬起酒坛,把酒水涓涓倒进碗中。 句羊垂着眼睛,全然没看他,他却害怕句羊呛着了,所以倒得很慢,碗里的酒始终很浅。每次唱罢一曲,大家都要欢呼一阵。所有人视线集中在这方寸之地,就连站得远的波久粟和阿湘都在看他们。处处银铃在响,银光在动,欢呼声中,句羊将最后一口米酒一饮而尽,抓住祁听鸿衣领,把他拉下来,深深亲了上去。 句羊嘴里一股米酒香味,嘴唇上也沾满酒,又冷又甜,然而句羊眼神是涩的苦的。祁听鸿心里一惊,说道:“你干什么!”句羊舌尖趁机舔进他唇齿之间,带着更浓酒味,亲得更急切了。一只手绕到祁听鸿脑后,把他紧紧按着。饶是苗人奔放热情,也从来没见过这阵仗。大家的欢呼逐渐变调,变成惊呼了。 祁听鸿又气又急,狠狠咬了一口。但句羊这会儿将醉未醉,正是最上头、胆子最大的时候,忍痛也要亲他。祁听鸿脸红透了,只感觉周围大呼小叫的人都和野兽一样,句羊也和野兽一样,他动了真火,使劲一推,把句羊一把推开。 在篝火旁边,最安静一个角落,阿湘张大嘴巴,呆呆看着他们两个。波久粟脸上写满错愕、震惊、不解,手里还捧着那只小小蝴蝶。祁听鸿感觉胸口憋着一口气,怒道:“句羊,你今天是怎么回事?” 句羊挺身站起来,把椅子带倒了,好一声巨响。但是句羊一眼也没看,转头就往屋里走。祁听鸿又叫:“句羊!”追了两步,句羊头也不回。祁听鸿停下来,再看波久粟的方向,波久粟已经不见了,不晓得跑去哪里,只有阿湘还站在原地。 他干脆谁也不追了,留下来给阿湘吃药。阿湘今天也很听话,虽然被他们吓了一跳,仍旧乖乖吃了药丸。祁听鸿愤愤蹲在旁边生闷气。 阿湘问了一句话,看样子大概是问:“你怎么不高兴?”祁听鸿闷闷地想:“行,句羊,你莫名其妙生气,把我丢在这里不理。从今往后我也不可能理你,倒要看看谁比得过谁!”
第82章 狐死必首丘(五) 夜里句羊跑去睡客房,祁听鸿仍旧睡三就黎房间。听山精野怪呜呜咴咴地叫,怎么睡都觉得难受。 辗转到半夜,他好容易睡着了。再醒时以为已经天亮,其实才不过四更。 祁听鸿披衣服坐起来,一肚子委屈,也不知道能和谁讲。这次和以往闹脾气都不一样,他能看得出来。以往句羊耍耍小性子,都是逗他玩儿,逗他说几句软话。这次句羊是真正在生气,他却一点儿也想不到句羊生的哪门子气。 苗寨不养鸡,凌晨当然也就没有公鸡打鸣。祁听鸿枯坐到五更,原本三分难过发酵成十分,外头才逐渐传来人的声音。他也坐不住了,干脆出去帮阿仰的忙。阿仰每天早起烧火,先做炒米。炒米是拿糯米蒸透了,锤扁、阴干,放进热锅,多加油炒,糯米立刻膨胀,变成几倍大、轻飘飘、微黄酥脆的米花。做完这个,再煮一锅加姜加蒜的浓茶水,水中不能加盐,否则颜色将会变黑。两样东西泡在一起就是油茶了,此地苗人每天早上都吃这个。 祁听鸿帮阿仰添柴火吹火,同时怕阿仰因为昨天的事体,拿异样眼光看他。这种时候,祁听鸿不会苗语,反而方便装傻。 米花炒罢,茶水也烧开了,放在火上热着。刚好波久粟挑着青菜上来,见到祁听鸿,显然一惊。祁听鸿和他打招呼,说:“波久粟?”波久粟只装作没听见,匆匆低下头,把担子里青菜一捆一捆搬出来。阿仰留他喝油茶,他也不理,转头就跑了。 等阿仰帮圣女更衣梳头,三个人坐在火边默默吃油茶。句羊不晓得哪去了,客房里找不到他,也不来用早饭。祁听鸿想起波久粟的举止,觉得从此失去一个朋友,更加不好受。原先对句羊那点儿担忧烟消云散,恶狠狠想,莫名其妙,饿死他算了。 心里这么想着,祁听鸿还是多坐了一会,想看看能否等来句羊。结果等来等去,茶一次次烧干,一次次添水,句羊始终不见踪影。担忧渐渐占据上风,祁听鸿怕他走远了,或者迷路,或者着了哪个苗人的道,干脆下楼找他。 才下到楼梯一半,他就瞧见句羊从门口转进来了。句羊表情也很吃惊,显然不是故意在这守株待兔。 祁听鸿站在楼梯上,静静等句羊开口。他想,只要句羊道个歉,甚至不必真的道歉,随便说点什么话,他就当昨晚事情揭过了。要么总这么僵持着,谁都不好受。 结果句羊看他一眼,轻声说:“祁听鸿,你究竟喜不喜欢我?” 祁听鸿心头火起,想:“真是死性不改!”亲嘴的时候不问喜不喜欢,做那档子事的时候不问喜不喜欢,现在跑来装模作样,是在干啥?他冷笑一声,理也不理,自己转身回房间了。 过了一阵,房门“咚咚咚”被人敲响。祁听鸿满以为是句羊在敲门,大声道:“不要敲了!”然而门外那人不依不饶,还是在敲。祁听鸿一把拉开木门,却看见阿湘背着竹篓,站在门外。讲了几句苗语,祁听鸿一点儿也听不懂。阿湘急起来,拉着祁听鸿就往外走,走到屋外,往山上指指。祁听鸿明白过来,阿湘是要带他们两个上山。 侍女阿仰有自己的活计要干,没空一直陪着他们。差不多到申时,过了一天中太阳最晒的时候,一行三人便出了寨子,往旁边山路上走。 祁听鸿与句羊闹别扭,他们两个人不说话属于正常。但阿湘话也比前几天少得多,走路亦不再一蹦一跳的了。祁听鸿跟在后面,看着阿湘背影,心想:“或许这就是长大了,变沉稳了。” 上到半山腰,阿湘朝小路一拐,进了一片竹林。竹林中间有一块大石头,表面锃亮,像是特意放在那里的。阿湘掏出手帕,掸掉石上灰尘,招呼他们坐下,自己在竹林里挑挑拣拣。 祁听鸿故意坐得远一点,不愿意和句羊贴在一起。他问:“阿湘要做啥呢?” 句羊闷声不响,不帮他译苗话,阿湘听不懂,也就回答不了了。祁听鸿讨了个没趣,但他也不看句羊,只看竹子。 只见阿湘踮起脚尖,拨开竹叶,看见竹竿上有一小道标记,阿湘抽出腰间砍刀,三两下把竹子砍倒了。她又依样砍了另几根,拖到石头前面。祁听鸿好奇道:“这是要做竹篾么?” 照旧没人理他。阿湘手法甚是娴熟,把竹子上段砍下,刀背一敲,翠绿色竹筒咔嚓一声,从中破成两半。几粒紫红色东西从竹间的空心滚落出来,是杨梅。 大苗寨没有冰窖,更无法采冰。苗人要贮存易腐的杨梅,就把新采的果子填进活竹子,拿蜂蜡封口,要吃的时候再将竹子砍下。 把所有竹子里的杨梅取出来,统共有一二斤,两只手捧也捧不起来。阿湘用衣摆兜着杨梅,跑去泉眼旁边洗干净。祁听鸿为了不和句羊落单,也跟上去帮忙。回来时青衣底下沾了红红紫紫的杨梅汁。阿湘从竹篓底下拿一片蕉叶,当做盘子装着杨梅,叫他两人快点吃。 句羊大发慈悲,给他译了一句话,道:“阿湘说,这是留给她阿哥的,给我们沾光吃了。” 祁听鸿做出恍然大悟的样子,阿湘见了一笑,又说句什么话,句羊道:“阿湘还说,以前的果子都放烂了,今年的果子有人吃,果子应该高兴。” 句羊和阿湘拿苗话聊天,祁听鸿一句也插不进去,只能闷头吃杨梅。这种野杨梅为了放得久,摘下来时都比较生,还没有红透。吃在嘴里相当酸涩,而且已经放出酒味,远远比不上内府库冰窖的贡品。 祁听鸿吃掉三颗,牙齿已经开始犯软了。嘴里一酸,他对句羊也就越来越怨怼。其中只有三分是气句羊吓走他朋友,其余七分是气句羊不来示好,不来亲近,也不来给他台阶下。 祁听鸿没有事干,只能想:“阿湘一天比一天懂事,会不会某一天她自己醒悟了,黎前辈不亲自回来是有原因的?”他忽然想到,三就黎曾经说自己爱吃杨梅。阿湘把她阿哥最爱的果子拿出来分,说不定已经有些预料了。 那厢句羊和阿湘谈天,阿湘说:“你今天和他闹别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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