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寒料峭,每一天祁听鸿穿好上衣,拿着手炉坐一上午,往桌案小坑中涂墨水。中午喝汤吃肉。到下午,屋梁吊下一颗小蜡丸,他便誊抄答案。最后再教自己的蜘蛛垂下蛛丝,把答案还回去,免得考官搜查。 末场考罢,祁听鸿辗转一夜,清早去县衙看榜。这一回放的榜称“长案”,取中的最后一名底下,朱笔画一条横线,以示到此为止。群侠都早早等在那里,只有谭学还没来。祁听鸿心里很是不安,小跑过去,问:“我考得怎样?” 三就黎笑道:“还没看呢,等着你来。” 祁听鸿慢慢走到长案跟前。这一张榜细细长长,贴在红墙上面,晨光映照中,仿佛一座大山。红线之下不知埋了多少读书人。 第一名“案首”他就认得,是吃韭菜合子、写行草的那个小孩。祁听鸿定了定神,从上往下一行行看。每看一个名字,心上吊的大石随同目光,往下沉一点儿。看了一多半,楼漠也紧张起来,问:“找着了么?” 祁听鸿手心全是汗,擦在衣服上,道:“没有。” 三就黎难得说好话,道:“没关系,慢慢找,或许错过了呢?”祁听鸿摇摇头,三就黎又道:“真考不上,也不碍事。大不了我们教谭学老头儿练武功。” 祁听鸿苦笑一声,继续往下看。一路看到最底下,看到红线,祁听鸿抹一把脸,叹道:“没有。”但怎会没有呢?谭学是举人,写的东西,要过县试总是容易的。难不成他抄也抄错了么?祁听鸿紧张、愧怍,站在当场,嘴唇咬出血味。三就黎开解道:“不碍事的。”金贵也道:“我瞧你写那么多字,黑糟糟的,看了就头疼。能写得完,已经是天大本事。” 祁听鸿想起喝的大补汤,又摇了摇头。薄双轻轻一笑,道:“好弟弟,你太粗心。往后考试可不兴这样。你看……” 众人随她看去,只见薄双的玉手点在红线上面,最后一名,恰好是“祁友声”!祁听鸿担忧之中,竟没认出自己假名。三就黎与金贵不懂汉字,几人给他们解释了。大家心里石头落地,欢声笑语,都来取笑祁听鸿。三就黎说:“你姐姐意思是,不要做‘日侬包’。”金贵学薄双的语调,说:“意思是,阿拉神剑,不要做猪头三。”祁听鸿又是高兴,又是羞惭。 这时谭学来了。祁听鸿赶忙迎上前,说:“谭先生,我考中了!”三就黎道:“你们瞧他,当真叫起‘谭先生’。” 谭学看了榜,微笑道:“不错。” 祁听鸿心道:“什么不错?抄得不错么?”然而众人欢欣鼓舞,聚在榜前,好像当真是一个兴旺家族,齐心协力,供出来一个成材小辈。 群侠在榜下叽叽喳喳,闹了半天,县衙里边忽然出来一个衙役,朝他们大步走来。祁听鸿只当老爷们嫌吵,歉然道:“对不住,我们这就走了。” 那衙役却道:“你是祁友声罢。”祁听鸿一愣,道:“是学生不错。”衙役道:“县太爷找你进去呢。” 祁听鸿奇道:“找我做什么?” 衙役一个劲拉他,说道:“你那卷子有些个问题。县太爷考你几句话,只要答上了,总归没事的。”三就黎喃喃念道:“总归没事,这是什么意思?” 祁听鸿听说要当面考他学问,头上已经滴汗。谭学趁机附过来,在他耳边说了一句。祁听鸿一边喏喏答应,一边被那衙役抓着,不由分说,拉进县衙院中。
第5章 喜托龙门(二) 顺天府怀柔县,县衙墙上挂云山雾海工笔图,红彤彤一轮朝日初升,牌匾“明镜高悬”。县太爷端坐堂上。手边一个老竹笔筒,一片惊堂木。背后站一个师爷。考试时搜身的两个衙役一左一右,举着牌子。左“迴避”,右“肅靜”。 考过四天试,大家已是熟人。祁听鸿来了,县太爷不问他话,反而左右问:“这是祁友声罢?” 两边衙役都说:“这是祁友声不错。” 祁听鸿忍不住道:“学生是祁友声,老爷不必问别人。”县太爷猛拍惊堂木,祁听鸿一吓噤声。县太爷喝道:“童生祁友声,你在县考场上,是否作弊?” 祁听鸿心念电转,想:“他们要真有证据,我的名字便不在榜上。这一问只不过吓唬我罢了。”但他毕竟不擅撒谎,盯准墙上“明镜高悬”以壮气概,说道:“县太爷说的什么话!” 县太爷道:“你不认么?”祁听鸿道:“学生清清白白,有什么认不认的。” 县太爷道:“那我问你,你每日上午一字不写,在草纸上乱涂。到了下午奋笔疾书,这是为何?” 祁听鸿心脏几乎停跳。方才在县衙外面,谭学和他说的正是——倘若县官问他为何上午不动,下午答卷,他只说五个字“王勃写文章”。说完叉手站着,别的一概不答。 谭先生神机妙算!祁听鸿纵然不解其意,仍硬着头皮道:“王勃写文章。” 县太爷疑道:“嗯?”祁听鸿再也不响,直挺挺站在那里。县太爷道:“什么意思?” 祁听鸿心说:“我怎知道什么意思。”他教县太爷看得浑身发麻,只好瞪回去。你来我往,多少暗箭,多少心虚。好半晌,那师爷“扑哧”一笑,俯身和县太爷说:“是‘勃属文,初不精思,先磨墨数升,则酣饮,引被覆面卧,及寤,援笔成篇。’书生们的酸故事,老爷不懂也罢。”县太爷微微一笑,略微和缓,靠在椅背上说:“是这样不错。站到县衙,还与本官打机锋呢。” 祁听鸿听得分明,心说:“磨墨数升,则酣饮。饮墨水么?”自个在堂下发笑。 其实王勃做文章,先磨完几升墨水,随即饮酒大睡,梦中打腹稿,醒来提笔,一挥而就。并未把墨水喝掉。县太爷又问:“祁友声,你笑什么?” 祁听鸿想:“这回可总以答了罢?”说道:“老爷博识强记,听懂学生说话,学生心中快慰,好像遇到知音一样。”县太爷哈哈大笑,道:“你这书生,胆识倒很高。为何这么大年纪,才考县试?” 这问题祁听鸿背得甚熟,张口便答:“大器晚成而已。”县太爷又问了些无关紧要事情,祁听鸿一一答了,放松下来。末了,县太爷道:“祁友声,你作文章老成持重,文藻也清新恳切,你知不知道为何只取了最后一名?” 祁听鸿恭敬道:“不知道。”县太爷道:“你第三天的文章,离题万里。简直一个字都不搭边。这是为什么?” 祁听鸿汗毛直竖,想:“第三天的文章,第三天写的什么题目?”他搜索枯肠,好像记得几个片段。至于讲的内容,着实记不得了。县太爷好意提醒他道:“题目是,大学之道。”祁听鸿重复道:“啊!大学之道。”县太爷道:“你写的是什么?” 祁听鸿还在默想:“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县太爷突然问他,他惊道:“我……我写的?” 县太爷道:“对啦,你耳朵不好。你记不记得自己写的文章?”祁听鸿仿佛抓到救命稻草,道:“学生记忆也不好,不记得了。” 县太爷道:“你写的尽是选拔人才、表彰儒学的事情。《大学》一篇,三岁小儿都该倒背如流。你为何写错?” 堂中飞过一只绿头苍蝇,嗡嗡声音教人心烦。祁听鸿大气不敢出,想:“《大学》几句,连我都记得。谭先生怎么会记不得呢?”县太爷逼问道:“祁友声,你若不能解释,今科我便把你名字划了。” 祁听鸿转念想:“谭先生不可能出错,抄题目的金贵却大字不识。或许他照猫画虎写字,写错笔画。” 想到这里,堂里飞的那只大苍蝇正正停在衙役手中牌子,“迴避”走之底的一点上。祁听鸿蓦然福至心灵,大喜之下,心中叫:“文曲星救我来了!”对县太爷道:“这件事实非学生的过错。是题目写错了。” 县太爷皱眉道:“为何就你写错,别人不错?”祁听鸿道:“老爷将当天的题目牌子,拿上来一看便知。” 四个衙役端牌子上堂。祁听鸿手中扣着一颗蜘蛛郎君的吐丝药,手指运劲,往题目字上飞指弹去。那药牢牢黏在板子上。没还给三就黎的黑毛蜘蛛,一直养在袖子底下。祁听鸿内力一震,把那蜘蛛抖落出来,也巧劲抛上题目板子。 这一连串动作隐蔽无比,藏在袖里。袖外风平浪静,不动如钟,谁也没注意到。县太爷连看了三块题目牌子,未见异常。再看最后一块,“大学之道”的“大”字底下,多出一点,变成“太学之道”了。 太学乃是学府。若要作“太学之道”文章,写选拔人才、表彰儒学,就没什么不对。县太爷招手叫那衙役上前,眯眼睛细看,道:“题目写错了不成?” 不看不打紧。那衙役将牌子举到县太爷脸前,县太爷定睛一看,原来是一只乌漆墨黑粗毛大蜘蛛,八眼八腿,在题目牌子上吃东西吐丝。县太爷吓得惨叫,立时往后要倒。 祁听鸿飞身上前,也叫:“保护老爷!”一手扶正太师椅,一手摘下蜘蛛,收回袖中。 又到撒谎的时候,祁听鸿气势顿时弱了,道:“学生眼神不好,看不清楚蜘蛛腿,以为是个墨点呢。”县太爷惊魂未定,哪有余裕管他,连连地顺气,道:“好,好。是这蜘蛛的错、蜘蛛的错!” 祁听鸿进去县衙,群侠个个撑在墙头,朝里张望。谭学武功不好,也由齐万飞托着,坐在墙上。眼见祁听鸿出来了,众人跳将下来,围成一圈。金贵说:“老子刚出道时,被人抓住,差点打死,也没今日这么紧张。” 祁听鸿交还蜘蛛,说道:“多亏谭先生未卜先知。” 谭学摇摇头。他教书多年,桃李满县。对本县县官的面试考题,闭着眼睛也能猜到。齐万飞笑道:“谭先生固然厉害,祁小友机变灵通,也不差劲。要是用在念书上,凭真本事,恐怕也能考个功名。”祁听鸿苦笑道:“盟主折煞我了。” 众人当即去往醉春意楼,大摆庆功宴席。祁听鸿数月住在乡下,好不容易进京,窗外红灯累累,繁华夜景,觥筹交错间不免喝得多了。醉春意的江南酒,青山秀水,细雨乡愁,浑不像北平。他趴在桌上昏昏沉沉。恍惚间听见三就黎道:“祁小哥,你哼什么曲子?唱大声点,兄弟姊妹们也听听。”薄双道:“你莫扰他睡觉。这是一首《水仙子》,我唱你听。”旋即柔声而唱: 一声梧叶一声秋,一点芭蕉一点愁,三更归梦三更后。 群侠一时哑然。好半天,三就黎才道:“念书当真这么难受?” 齐万飞笑道:“祁小友考取县试,乃是大喜事。怎能垂头丧气的。叫他起来,说两句话呀。” 祁听鸿醉飘飘的,听到众人叫自己名字,站起来说:“考这场试,我学到一件事体。” 他举杯环顾,群侠停住动作,听他讲话。只听他道:“桌面上的小坑,涂墨水是填不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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