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听鸿勉强笑道:“谭先生是先生,等于祁听鸿师父,不用多礼。”一开口,声音哑得听不清,嗓子里仿佛蚂蚁咬。 谭学摇头道:“不敢当。”祁听鸿着实没力气争论这个,躺回床上,轻声道:“对不住。我歇一会,夜里起来念书。”谭学又叹道:“神剑前几天还心不在焉,这几日怎么弄成这样?小毛说了什么?” 祁听鸿不能出卖小毛,于是隐去小毛告密的一段,把邻村学堂的事说了,惭愧道:“近来看了一点书,越看越觉得科举难考,要学要背的着实太多了。”谭学道:“学三个月考秀才,完全是天方夜谭。”祁听鸿笑道:“但这是答应别人的事情,没有做到一半不干的道理。” 谭学默然一阵,最后说:“县考在即,神剑保重身体为要。区区一个秀才,总是有办法考上的。”送别谭学,祁听鸿头痛发作,又睡过去。 到得深夜,祁听鸿总算舒服一点。一睁开眼睛,看见黑洞洞的床顶。窗外乌鸦叫、伯劳叫,然而这幢小旅舍,静悄悄如一间鬼屋。 这一整天水米未进,他已经饿得前胸贴后背。可惜大半夜找不到热食。祁听鸿点亮油灯,却看见墙上扎有一根袖箭,钉着一张信笺。拿下来一看,原来是武林盟众人留的一封长信,薄双字迹,叫他不要操心,注意身体。末了的落款,齐万飞、薄双、楼漠、胡竹,各自签名;金贵胡乱画了一只耗子;三就黎画一个墨点,长八条细腿。 再看桌上,书本给他叠成一沓,立在桌角。默写的草纸,用过的、没用过的,收拾得整整齐齐。笔按长短粗细,从右往左排队,挂在架上。桌子中央一个竹编食盒,拿布包了几层,打开是醉春意楼时兴糕点。一样是香油炸虾饼,一样是苏杭点心面衣糖饼。伸手拈一块,两件东西都犹带余温。祁听鸿心里一软,几乎想要落泪。 就这么囫囵学了月余,二月下旬,草长莺飞之际,祁听鸿半桶水晃荡,头脑之乎者也,一团浆糊,手提考篮,步入县试考场。考篮中:一支狼毫、一支七紫三羊兼毫、一块薄双送的徽墨、一方青石砚台、一只黑毛蜘蛛。
第3章 画鹰 八月边风高,胡鹰白锦毛。 孤飞一片雪,百里见秋毫。 ——《观放白鹰》 这只白鹰是朱棣养的。其时永乐皇帝还是燕王,领两三人的小卫队在北平狩猎。十数猎犬,高头伊犁马,背重雕弓。手臂上立的就是这只猎鹰。哪处草丛忽然一动,朱棣只消信手指去,猎鹰振翅腾空,扑向深林。田鼠、貂鼠、赤狐白狐、野兔野鸡、锦鳞团花大蟒蛇,不在话下。碰到熊罴野猪,它也悍不畏死,上前搏斗。 如今此鹰垂垂老矣,养在片雪卫府衙。句羊没差事的时候喂它,或者逗它玩儿。可惜这牲畜只听永乐皇帝的话。别人伸手,动辄爪喙招呼。 句羊给它切好一盘碎肉,坐下擦刀。夜深了,别的弟兄各有差事。他单独留在府衙里面,自己不爱点灯,仲秋的冷月片片照进窗棂,静若结霜。 细细地擦完腰刀,句羊本来要走了,门外忽然传来脚步声响。他腰刀出鞘一半,在暗中默默倾听。那人敲门:“句指挥使,句大人在么?” 原来是个太监。句羊松了口气,还刀入鞘,说道:“在的。”一老太监推开门道:“句大人,怎么黑漆漆的,你在哪?” 句羊不响。过了一阵,桌上蜡烛亮起,照见墨发,黑赐服,冰冷的眼睛。乍看过去,屋里仿佛黑白两只猎鹰。那老太监忙说:“不必点灯了。句大人,请大人移步内廷,圣人有请。” 句羊理好袍服,这才道:“知道了,我就去了,公公自便。”那老太监一眨眼,句羊已经不在府中。
第4章 喜托龙门(一) 县试考场设有一个候考大院,黎明时分,本县全部童生,列成十人一排,直挺挺站在院中。县太爷坐在太师椅上,手拿名册,每叫一个人名字,此人出列上前,给两个衙役摸来摸去地搜身。院北大门叫做“龙门”。搜完身,童生挨个穿过龙门,坐入考棚。 祁听鸿在江湖上年少成名,用真名考试太过招摇。因此他拿自己表字做的假身份,名册上填的是“祁友声”。不知怎么排的。鸡鸣声里,县太爷坐上椅子,叫的头一个就是“祁友声”。祁听鸿反应不过来,县太爷道:“祁友声,祁友声没有来么?” 祁听鸿骤然惊道:“我在这里!”县太爷招他上前,对着画像细细打量,皱眉道:“怎么连自己名字都不认识?” 祁听鸿很少说谎,支吾道:“学生耳背。”县太爷于是挥挥手,这关算过了。两个衙役给他搜身。四只冰冷粗手探进衣服,探进内袋。祁听鸿想起自己要打小抄,写有一张细纸,折成指头大小,预备放在内袋里。结果昨夜他睡在客栈,小抄被风刮跑,找不着了。原来这是因祸得福。否则单在搜身的一关,他就要给乱棍打出场外。 思及关窍,祁听鸿背上顿时冷汗涔涔。搜身的两个衙役道:“你这书生,藏了什么东西,心跳得飞快。给我将上衣脱了。” 祁听鸿只好把衣带解开,外袍脱去。两个衙役展开他外袍,好一阵乱抖,一无所获。又教他将内里亵衣也给脱掉。祁听鸿满面晕红,道:“大人不要欺人太甚了。”衙役说:“果然心里有鬼。”上手扒去祁听鸿内衣。 祁听鸿练了许多年武功,练出宽肩窄腰,柔韧漂亮身躯,暴露在大家视线之中。底下诸生原本静静站着,见他被剥成赤膊,全都躁动起来。吱吱喳喳的议论声音,蚂蚁一样往祁听鸿耳朵里钻。祁听鸿忍不住怒道:“搜完了么!快将衣服还我。”两个衙役道:“吓,你这书生,怎么一身腱子肉。” 祁听鸿真想逃出去了事!忍了又忍,那衙役总算搜完了,一时不把衣服还他,反在他肩上捏了一捏,拍拍胸膛,艳羡道:“你若考不中,来我们衙中做事,也挺不错。” 祁听鸿把自己衣服劈手抢来,低声道:“我身上长腱子肉、长鸡肉鸭肉,关你什么事情。”衙役又道:“吓,你这书生,手劲怎这么大!” 祁听鸿已经披上衣服,面皮回来一点,说道:“对不住,得罪两位大人。”衙役最后翻他考篮,黑毛蜘蛛爬在盖子上,没被看见。两个衙役让到旁边,让他通过龙门,进到考棚里。 县试考棚是个四面通风大棚子,整整齐齐放了百来桌案,就好像个大学堂。每张案上编号、贴了学生姓名,一人一座,不许乱走。祁听鸿找到自己名字,坐定了,再去看龙门对面候考的地方。第二个人、第三个人搜身,只须抬抬手脚、跳动两下,更不用脱光上衣。他醒悟过来,自己因是花名册上第一个,才被杀鸡儆猴,心里更加来气。郁闷之时,梁上传来细细声音,叫道:“祁神剑,祁神剑!” 祁听鸿环视一周。他来得早,众考官还没进到棚里,四面空寥寥没有人,他才敢抬起头。房梁上蹲着一个侏儒小人,正是“金银鼠”金贵。祁听鸿奇道:“你怎么进来的?” 金贵冷哼一声,道:“也不看老子做的什么行当。谁拦得住?” 祁听鸿不响,金贵又说:“昨天夜里,我钻进县官老儿家,翻到一本花名册,赶紧把你名字改到第一名。怎么样?别人还在外边站着,你已好端端坐在这了。” 祁听鸿愤愤道:“原来如此!我因着是第一个,被人扒光了搜身。”金贵道:“扒了多少衣服?”祁听鸿比划道:“裤腰带以上,全部脱掉。” 金贵嗬嗬笑起来,说:“你又不是大姑娘,脱上衣,也不少块肉。” 祁听鸿新学一个词,道:“有辱斯文。”金贵宽慰道:“脱衣服罢了。我一天天,恨不得裤子不穿。” 胡说了一阵,金贵远远一看,两个考生已经穿过“龙门”,要进考棚了。金贵飞快又道:“一会你考试时,填完姓名籍贯,别的不写,等我消息。”祁听鸿应是,低头盯着桌面。 折腾小半日,县试总算开考。考棚前面坐一个监考的县官,又进来四个巡考的衙役。首先发下起稿用的素草纸,一人二张,再发答题用的红线卷纸。祁听鸿写上“顺天府怀柔县”,再写名字“祁友声”。光是写名字一项,他就练了两天,不至于把自个儿真名往上写。 四个巡考衙役,胸前各捧了一个牌子,抄上县考题目,在场中来回走动。祁听鸿看过题目,昏昏沉沉,想:“这句话是哪里来的?”本以为自己学了月余,总有一些成效。没想到坐到场上,连题目讲的什么也弄不清楚。多数字眼,分开来看熟悉,合起来看,佶屈聱牙。 想了半天,他总是没有头绪。好在他内功深厚,耳聪目明,看别人的卷子可谓纤毫毕现。坐最前面的小孩,头上两边扎髻,约摸只有八九岁,奋笔疾书,写行草,已写到第二题了。越是年纪大的学生,意气磨灭,下笔就越是工整。七十岁的童生,一笔一划,如履薄冰。祁听鸿暗暗焦急,心想:“金贵再不来,到晚上只能交白卷了。” 越急越慌,脑子里文字更是一点不剩。祁听鸿盯着桌面上一个小坑,往坑里涂墨水。巡考衙役走完几圈,只有他一个人只字未动,白纸如新,不免多看几眼。 祁听鸿坐立不安,只好提笔在草纸上默写:“关关雎鸠,在河之洲。”他自小学武功,邓尉玉带山“小事不见居”里,日日闻鸡剑舞,却还第一回 受闻鸡念书的苦楚。前些年回山,师兄已经讨了老婆。不知大家过得如何。师兄师嫂,是否真像《诗》里写的那样快活? 熬到中午,诸考生纷纷放下纸笔,从考篮里拿出干粮充饥。众人家境差得远,带的东西五花八门。穷的带粗面馒头、掺糠的烙饼、咸菜;有些家底的,考试时吃得好,带肉馅儿烧饼、各色糖点心。 《礼记》云:“庶人春荐韭。”意思是春天当向天子进贡韭菜。可见春韭之鲜嫩。写行草的双髻小孩儿,从考篮中掏一个韭菜鸡蛋合子吃。祁听鸿闻到气味,饥肠辘辘。但他头回考试经验不足,没带任何吃食。打开考篮,和里边黑毛蜘蛛大眼瞪小眼。 正当此时,梁上垂下一根蛛丝,黏着一颗蜡丸,送到祁听鸿面前。蜘蛛郎君三就黎有一种丝药,抹在哪里,蜘蛛便爬过去吐丝。祁听鸿知道帮手来了,不动声色,将蜡丸藏在手心掰开。 蜡丸之中塞了五六张小抄,每张手掌心大小,薄如蝉翼。纸上蝇头小楷乃是百闻老人谭学的手笔。谭学是举人,答些秀才题目不费力气。祁听鸿精神一振,将纸片垫在草纸底下,照着誊到卷上。谭学写得极其详细,密密麻麻,直抄到傍晚收卷,祁听鸿才堪堪抄完。但他答完卷子,底气很足,昂首挺胸走出考棚。 县试共要考四天。搜身的衙役天天脱他衣服,祁听鸿求饶、恐吓,从无作用。而薄双听说他饿了一日,往后日日送来大补浓汤。红枣黄芪炖猪肘,党参枸杞炖一只拆骨整鸡,不重样。拿一个保暖陶盅放在考篮里,再放个小小手炉,碳火煨着。多亏祁听鸿下盘扎实,从没教浓汤打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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