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飞白的用处又来到了。 他来到皇帝的枕席边,将皇帝支离的病体搂在怀里:“官家命属青木,而东宫却命犯业火,以火烧木,则帝星晦暗。这一切都是太子失德,冲撞了官家的缘故啊。” 皇帝冰冷的手被他握住,这是一双怎么样的巧手,画得出这世上最精致的花鸟,勾得出这世上最锐利的笔锋——然而笔锋的主人那双手是软的,凉的。 “——所以上天示警,引来西方之水,以熄灭九幽之火。因此,只要太子登坛祈祷,这场大水就会立刻退去,陛下龙体也将转危为安。” 林飞白将丹药滑进皇帝的唇边。 迫于皇帝的压力,三天后,不崇道教的太子赵煊被迫作道人打扮登坛祈祷,而汴梁城立刻云销雨霁、拨云见日。 持盈的病也在那一天好了起来。
第4章 强项令直谏金殿 赵天子驾幸春宫1 ====== 持盈倦极以后又睡了过去,连林飞白是什么时候走的也忘了。也许是林飞白在他昏睡前提了一句太子的缘故,他竟然梦到了赵煊……还有,赵煊的母亲,他已经死去多年的发妻,王氏。 他和她生了两个孩子,大儿子赵煊和小女儿荣德,可即使这样,他也快忘记她的名字与容颜了。 只记得那是一个夏天,他从闽南移栽来的荔枝树经历千辛万苦终于结出了果子,他让蔡攸给自己在下面扶着梯子,自己爬上去摘了好些,全部用袍子兜着。 那时候他还年轻,干这些事怕被台谏看见,便着陈思恭、萧琮等一帮中官去门外守着,若有人来立刻来报。 谁知道,宰辅大臣没一个经过的,倒是等来了皇后殿中的押班宫女。 她跪在持盈的梯子下:“官家,娘娘怕是不好了!求您去看一眼吧!” 持盈恍若未闻,又伸右手摘了一颗荔枝,不知怎么着,拉着袍子的左手一松,荔枝劈里啪啦全部掉了下来,砸在了蔡攸的身上。 蔡攸因给他扶着梯子,怕把他摔了,动也不敢动,只“哎哟”了两下,喊道:“十一哥,下来吧!”持盈这才愣愣地爬下去,摆驾坤宁殿。 他和皇后因为从前的一些风波早已是相看两厌,多年不曾交心,蓦地来到坤宁殿时,才惊觉他的妻子已瘦得如同一具枯骨,在锦衾之下毫无起伏。 而年幼的赵煊就这样睡在母亲身边,听到他来的声音,很警惕地抬起眼睛看向他。 皇后拍了拍赵煊,赵煊就手脚并用地向床的里边爬去。 这种明目张胆的防范让持盈冷笑连连,他对宫女说:“圣人病重,你们还将大哥抱到她身边,她病了,你们也糊涂了?” 由是女官告罪,要起来把赵煊抱走,而皇后却伸手拦住了,赵煊的眼神游移不定地看向女官、皇帝还有自己的母亲。 “辰君,叫爹爹啊!”她这样气若游丝地和赵煊说话,赵煊属龙,小名便叫辰君,赵煊的嘴巴闭紧了不肯动,皇后便含恨道:“平日里你不是说很想爹爹的吗,爹爹来了!” 赵煊仍然不说话,嘴巴如同闭紧的蚌壳,只盯着持盈。 持盈见等不到他那一声爹,便摆了摆手,示意自己不在乎这些。 皇后像是松了口气一样,费力地侧过脸来想和他说话,连起身的力气也没了。持盈听不见她说什么,又见她凋零若此,便凑近了附耳过去听。 皇后拉着他的右手,那手也没什么力气了,持盈动也不敢动,生怕皇后握不住他。 她马上就要死了。即使医官们还在全力救治,想到给皇后艾灸,但是持盈几乎直觉她救不回来了,他在她身上闻到了熟悉的、即将腐朽的气息。 这种味道,持盈已经很熟悉了。生父的、生母的、养母的、兄长的,现在轮到了自己的妻子。 王氏带着苦涩药味的气息喷在他耳朵里,持盈觉得又痒又苦。 “我知道,官家不喜欢我……”这第一句话就让持盈皱起了眉头,他和王氏是少年夫妻,难道没有恩爱情好的时候?王氏为他诞育一儿一女,他何曾有过亏待?只是她自己想不开,为了旁事同自己的夫君离心,有些事原本是误会,王氏为何不肯揭过呢?他是皇帝,难道要他低头赔不是不成? 而他兀自忍耐着,听王氏的絮絮微弱的讲述。 “我,我死何足惜!只是,大哥和二姐从此以后要没有母亲了……二姐犹有出嫁的日子,可大哥他……求官家,官家看陈娘娘面上,可怜可怜这一对要没娘的孩子罢!若有他日,请官家、官家饶大哥一命,让他出家做一太乙宫使,妾于愿足矣!” 陈娘娘是持盈的亲生母亲,她原本只是神宗皇帝后宫中的一位不起眼的美人,持盈三岁那年,神宗皇帝驾崩,哲宗皇帝即位。陈娘娘便被迫地去为神宗看守陵墓,不过两年便死在了那里,留持盈一人孤零零地长大。直到后来,哲宗皇帝无子驾崩,持盈登基,才将她追封成太后。 皇后这话,便是要提醒他,让他想想自己当年没有母亲的孤独,好可怜可怜自己的一对儿女。 但是。 “圣人说若有他日,是什么意思?”持盈问,“我说了多少遍,当年的事是意外!” 古往今来,不做皇帝的太子就只有死,现在皇后要他看在赵煊失去母亲和他一样凄惨的份上在日后饶过赵煊一命,让他出家做个道士。分明笃定了他有朝一日一定会废黜赵煊,笃定了他要虎毒食子。 持盈百口莫辩,因为皇后已经将脸转了过去,是不欲听的姿态。 持盈气得哽住,站起来就要走。 皇后的手向前抓了个空,那是持盈原本靠在床边时手放着的地方,而持盈已经站起来了。 这个才二十来岁的女人,用尽一生最后的气力握紧了拳头,流着泪说:“妾当年嫁的是…端郎,若早知、早知嫁的是你官家……宁、宁作一农妇耳!” 看来之前那些告饶求情都是假的,这才是她弥留之际的真心话。 这话很轻,但是全部人都听见了,这么的怨怼,这么的愤懑,持盈几乎要原地跳起来,他逡巡了全殿的宫女太监,目光所及之处只有垂下的头与弯曲的脖子,他们在做聋子——可是他知道他们都听见了。他的皇后!他十五岁就结发的发妻!在死前对他说,宁肯做一个农夫的妻子,也不要嫁给他这个皇帝! 端郎、端郎……他恍恍惚惚记起自己从前是不叫持盈的,皇帝叫持盈,那穆王叫什么呢?当年结发的时候明明好好的,怎么成了现在这个样子啊? 他不知答案,于是拂袖而去。 当天夜里,皇后薨于坤宁殿。 时隔多年,他连她的名字都快忘记了。只记得他在礼仪官给的札子选取了显恭二字作谥号,并辍朝表示哀悼。事实上,他只有第一天去了一下坤宁殿走了过场,便猫在福宁殿里为牡丹描容,余事一概交给了贵妃郑氏。 而就在皇后去世的第三天,福宁殿迎来了一位意外的客人。
第5章 强项令直谏金殿 赵天子驾幸春宫2 ====== 而在皇后去世的第三天,福宁殿迎来了一位意外的客人。 太子赵煊。 母亲死了,他穿着麻孝,踉踉跄跄地闯到福宁殿里,并且自以为聪明地躲到了柱子后面,露出半边身子,悄悄地,又警惕地看着持盈。 持盈那时候大概才二十出头,养气的功夫很不到家,看见失恃的儿子躲在柱子后面,第一反应竟然是皇后去世前的诛心之语,她笃定了持盈要废太子,因此在临终前恳求持盈饶她的儿子一命。 仿佛赵煊不是他的孩子一样!虎毒尚且不食子,在她眼里他是什么样毫无人性的畜生啊?而赵煊又是那么木讷,对他生疏又警惕,可见皇后平日里教了什么——他的三儿子赵焕,只比赵煊小一岁,每每见到他便孺慕亲热至极,爹爹长爹爹短的,再对比赵煊,怎么能让人不生恨? 赵煊不出声,他也哽着不说话,权当赵煊是一团空气,和这么一团大的娃娃置气起来。 赵煊那个时候的性子就很木讷,大概站了一刻钟,或者半个时辰,他终于憋不住了,喊持盈求救:“爹爹……” 持盈正准备晾晾他,他对别人常干这招,却没想到赵煊只是个五岁的孩子,他刚一开口,福宁殿里就响起了水滴声。 持盈疑惑地抬头看天,总不至于天子寝宫还能落雨吧,然后那么一瞬间,他就明白了—— 是尿在了福宁殿里。 小孩子原本就憋不住,更何况这么无休止的等待,他想要和父亲说话的,他是有事来的,但父亲看见他了,却不理他。 陈思恭“啊呀”一声,慌忙上去抱住赵煊,赵煊后知后觉地才哭起来,持盈被他的哭喊吓了一跳,工笔的牡丹花瓣顿时变得肥大起来。 他把笔——不对,他的笔不行,他信手拿起了什么来着?忘了,反正扔到柱子前面去,好大一声响,叮铃咣铛,天崩地裂一样。赵煊的哭声停住——他不哭了,也不尿了,而是直接晕了过去。 “陈思恭!”持盈很大声地喊,其实很奇怪,他一贯是个心软多情的人,除了亲缘淡薄以外,活了二十多岁无一挫折,十五岁以前斗鸡走犬游戏汴京,十五岁以后御宇登基治领天下,赵家天子做得难,面对文臣的唾沫要有十足的涵养功夫,而持盈连这点都不在乎——他亲政以后就将蔡瑢从杭州起复为相,君臣两个狼狈为奸,他半点骂声也不用听。 大臣实在骂得狠了,也只能说蔡瑢狡猾,浮云蔽日——其实,这朵乌云乃是皇帝自己扯来盖住的。 除了,除了面对赵煊的时候,这个长子真的让他觉得复杂,这个儿子的降生驱散了大宋因皇帝崩逝而密布的阴霾,还是最标准的元嫡长子。 他曾经多么期待并且盼望着他的降就算封他为太子是他没亲政时被迫的,他也没有要废黜太子的意思,他难道不知道废太子会是什么样的下场吗?可是,赵煊无论出了什么意外,所有人都会把目光看向他。 他是他的儿子啊!持盈想起皇后警惕的目光,想起自己的养母向太后去世前眼睛里的怀疑,顿时觉得百口莫辩,他实在是怕了赵煊,也感到痛苦,赵煊这么小,好像一团棉花,他看到他就气哽、难受、郁结于心! 尤其是现在,福宁殿里的暖香被皇太子的一泡童子尿浇得无影无踪,持盈诛心地问他的近侍大伴:“当值的都是死人吗,把大哥这样放进来?他身上穿着孝,你看不见吗?”言下之意竟然是说赵煊身上的孝晦气,冲撞到了他。 陈思恭几乎是百口莫辩,只能低头拜倒:“臣万死!臣只是想着,娘娘仙逝……”他原本想说,您的儿子才五岁就失去了母亲,现在想来见一见自己的父亲,有什么错误呢?他身上的孝是为自己的母亲、你的发妻所穿的,有什么晦气的呢?但是皇帝是这样盛怒,容不得辩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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