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除了一条——皇帝把东宫舍人杨炯流放到了沧州。 沧州是宋朝的边境,赵煊见过杨炯打着补丁的内衫,知道他家里很穷,只有一个正在读书的孩子,他不能违抗皇帝的命令,只能吩咐侍从把那个可怜的孩子接来东宫。 福宁殿后来把他那件脏的衣服洗好送回来,按理来说,赵煊并不需要穿洗过的衣服,可他把那件衣服留了下来,很多个深夜,他一遍遍地抚摸衣服上那点几乎看不见的血痕。 父亲是父亲,但父亲先是皇帝. 如果他再惹怒皇帝的话…… 他的三弟赵焕去年参加殿试,被诸官推举为第一,朝野间都传唱着嘉王的美名,皇帝命他提举神霄宫,并做皇城司使。 他不能再犯错了。再犯错的话,不是只有死路一条吗? 只要不说话,就不会犯错了。这是赵煊的信条。 不带他去明堂大礼,是皇帝对他的惩戒,也是警告。 从那以后,赵煊再也没有和父亲说过任何朝廷上的事,只闷头在他的东宫读书,皇帝对他的态度没有改变,开心了问两句,忙起来就不见他,好像这件事情没有发生过那样。 冬天天日短,外面的天已经灰了下来,程振准备起身告辞,赵煊刚从椅子上站起来要送他,王孝竭就走了进来:“殿下,陈大官来了。” 赵煊蹙眉:“哪个陈大官?” 他话音刚落,内侍监左都知陈思恭躬身入内:“臣拜见太子。”他又和程振似笑非笑地打招呼:“程詹事也在。” 程振向这权势滔天的大珰见礼,后者坦然受之,他告诉赵煊:“殿下,官家传您往福宁殿去。” 赵煊看了一眼外面的天色,不知怎么着,就那么一瞬间,整个天都黑了下来,浓得不见五指,他昏定的时候刚去过福宁殿,皇帝因在听经,并没有见他,只叫他回去,怎么现在来传? 程振也明显是这个想法。皇帝与太子并不亲厚,能有什么事急到夤夜传见?况且晚上,皇帝会不会召幸嫔妃,或者召见宰执?要是太子在这个时候闯进去,嘉王又提举着皇城司,到时候只说他闯入皇帝寝宫企图窥伺谋反……等到天亮,什么都完了! 想到这里,程振对太子暗暗摇头,又对陈思恭强作镇定地笑:“官家传见,可有手诏吗?” 陈思恭摇头:“官家见太子还要什么手诏?因叫得急,只有口谕。” 那就是口说无凭了。 程振和赵煊对视一眼,陈思恭也觉出他们的眉眼官司,冷笑道:“程詹事,你是什么意思?你是怀疑我矫旨吗?我有几条命敢做这样的事?” 他又看向赵煊,做了一个相请的手势:“殿下,官家实在叫得急,请您移驾吧。” 赵煊从桌子后面绕出来,举步不定。 皇帝到底是不是真的要见他?可皇帝见他干什么,出什么事了吗? 可如果陈思恭矫诏…… 程振急道:“殿下忘记李瑛了吗?” 赵煊的脚步滞留在半空中。 唐玄宗的废太子李瑛,是怎么死的? 武惠妃借唐玄宗的旨意传召太子李瑛兄弟三人,假称宫禁有盗贼,等李瑛入宫的时候,武惠妃就对唐玄宗说李瑛谋反,玄宗大怒,逮捕并赐死了三个儿子。武惠妃虽说后来被吓死了,但当时什么惩罚也没有。 现在掌管宫禁的,可是他的三弟赵焕,陈思恭和他往来那样紧密。 他如果出了什么好歹,不管论长、论贵还是论虚无缥缈的贤,太子位都是赵焕的了。 陈思恭幼学内监,也是饱读诗书,岂不知道李瑛是谁?闻言冷笑一声:“程詹事,你好胆!” 程振下半辈子都寄托在这个太子身上了,宁可得罪这大珰,也绝不肯叫赵煊轻举妄动。 赵煊显然听进去了他的话,面色惊疑不定:“大官说爹爹召我,可知为何事?” 陈思恭连一个理由也没有:“臣不知,只官家服丹以后,在榻上小憩,然后就说要见殿下。” 赵煊内心冰凉,武惠妃敢矫诏而没有后续惩罚,足可见杀子出自于玄宗个人的想法。现在,父亲这样叫他过去,连一个理由也没有…… 如果父亲要杀他,他有任何反抗的余地吗?他连性命都是父亲给的。 可不知道为什么,一种憎恨的情感罕见弥漫上了他的心头,父亲为什么要杀他?因为赵焕吗?在这种情感的驱使下,他不报希望地问:“大官确定是在叫我吗?” 陈思恭岂不知他犹豫的是什么?可皇帝就是没撂话,他还能编造不成?他最好太子不要去,皇帝见不到人自然会发火的,他对这太子殊无好感,但皇帝是他看着长大的,也是他的依托,皇帝在床上翻来覆去地只要见太子,他有什么办法? 爱去不去吧,不去有的你受。 他告诉这位举棋不定的太子殿下:“官家在梦里一直喊‘辰君’,臣想,应该叫的是殿下您吧?” ---- 大哥:我发誓我再也不要和我爹掏心窝子了 陈思恭:你爹叫你小名 大哥:走了家人们
第124章 番外·行云行雨瑶台见 非花非雾月下逢2 ====== 赵煊很久没有说话,陈思恭等了一会儿,看着程振那如丧考妣的脸色,借口称在外等待,一掀帘子告退,给这对师生留下了最后的思考时间。 他一走,程振拉住了赵煊的袖子:“此必有诈,殿下三思!” 他的手都开始发抖。赵煊看了他一眼,把袖子抽出来,反问:“君父若今日废我,我当为之何?” 胡亥矫始皇帝之诏杀扶苏,扶苏坐拥军队却俯首就死,那是仁弱;江充借汉武帝的手杀刘据,卫子夫为儿子篡弄军队,刘据还可以反抗。 可他呢,他有什么?在国朝的家法底下,他手里没有任何的权力。 也没有母亲会为他调兵。赵煊想,娘娘如果还在,她会给他出主意吗?会帮助他吗? 可他早就已经没有母亲了。 向外走的时候,赵煊忽然觉得很迷茫。 他今年十八岁,但仍孑然一身,皇帝前几年说要为他娶妻,可在宠臣蔡攸入告以后却突然改变了主意,他的同胞妹妹赵合真已经在一年前嫁给了蔡候,剩下的兄弟姐妹和他都不亲,母族的亲戚为了避嫌,和他来往也不多,如果今天真的是鸿门宴…… 他都没有人需要托付。 陈思恭接到了他,将他迎上了早就准备好的轿子。 在暖轿里,赵煊木木地坐着,背挺得很直,半天也没有动一个姿势。 唯一可以和他称得上亲密的人,其实只有父亲。 赵煊渴望他的眼神,渴望他的抚摸,渴望他晏晏的笑语,即使那对于皇帝来说只是一种惯性,可皇帝有的时候会拢拢他的衣领子,拍拍他的肩膀,摸摸他的头,这些动作让赵煊感到由衷的喜悦和满足,他为此鼓舞。 赵煊喜欢大朝会,喜欢晨昏定省,他喜欢下大雪,下大雨,在父亲免请安的旨意到来之前,他就会过去。父亲会惊讶,会叫人给他换衣服,有时候会把手炉给他,还会轻轻地责怪他老实,别的人都不会来,只有他和父亲相对坐着,雨和雪很大的时候,父亲不会急着叫他回去。有一年夏天雷声很大,父亲把他叫到身边,赵煊还没有意识到怎么了,耳朵就被拢住了:“怕不怕?”他那点不能听响声的小毛病,来自于父亲的故意或无意,又获得了父亲的垂怜。 赵煊还喜欢春天和秋天——二月到五月,八月到冬至,每逢单日就有经筵,父亲会和他一起出席听讲,谁也没有,这是皇帝和太子的特权。父亲有时候困了,或者听笑了,会把他叫过去和他说笑话,甜蜜的宣和香被体温烘得暖融,烟一样蹿到他的鼻尖。 轿内很温暖,赵煊的心不知不觉被融化。 轿过长巷、宫门,到昭庆门前,赵煊下轿步行。 阴沉沉的天空没有月亮,内侍为他提灯照亮,雪清扫过了,但地面是潮湿的,他戴着帽子,披着大氅,朔风吹过他的脸颊,吹的他那点少年绮思摇摇摆摆。 进入福宁殿的时候,他往后看了一眼,宫灯在这样黑暗的夜晚,犹如鬼魅的眼睛,一点一点地缀着。 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很累,如果父亲要废了他就废了吧,他觉得父亲不坏,只是忽远忽近、忽冷忽热,把他的心摔在地上,但又不摔碎,总之他还能捡起来再捏一捏,塑成一团再往腔子里面扔。 可……可如果父亲不杀他……如果他只是想要和我说说话呢? 他想和我说什么话?别人都不能听他说,只有我能? 福宁殿还是那么温暖,赵煊的眼前蒙了一片雾。 陈思恭并没有带他去正殿,而是绕了一个弯,带他去到寝阁,赵煊没有来过这里。 寝阁不大,一曲花鸟屏风斜映着天子的帷幄,香烛蜡照,将床前的罗绮透出流光炫目的色彩。 陈思恭快走几步,将帷幄拉开一个缝隙,赵煊看见一只手跌了出来。 昏黄暧昧的烛光将这只手晕成了暖白色,可腕骨又如斜出的梅枝,料峭如同皇帝的瘦金手书。 陈思恭刚要说话回禀,皇帝那一声呼唤又传了出来,咬字有点模糊,可谁都听清了:“辰君……” 原来是真的在叫他。可这个小名已经很久,很久没有人叫过了。 原来父亲记得他这个小名。 赵煊走近两步,那股幽幽的,浮动着的香气再一次弥漫了,他垂头,盯着那只手:“臣在。” 那只手动了一下,床帐又蹭开了一些。 持盈一张桃花面滚烫,目光晶莹,迷迷瞪瞪地蜷在被子里难耐喘气。赵煊疑心他病了,不然怎么声音这么微弱而沙哑? “爹爹病成这样,怎么不叫医生?” “不要医生……你叫他们走……” 好像一片羽毛落在了赵煊的心上,他转眼看向一边的陈思恭。 陈思恭服侍持盈多年,虽然觉得他的要求莫名其妙,可还是带着一帮宫娥告退了,走之前疑惑地看了这对父子好几眼。 天子的寝卧之中只剩下两个人,持盈的那只手没有收回去。 赵煊的眼角瞥了瞥后面,门已经关上了。 忽然,持盈的指尖冲着动了动,是一个邀请的姿势。 “爹爹是要我……”赵煊一边说话,一边觊觎持盈脸上的表情,试探着问,“扶?” 持盈对他眨了一下眼睛,竟然笑出了声音,他的半扇面容埋在衾枕间,笑声也低了一半。赵煊得到鼓舞,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准备去扶他的胳膊,可他的手刚碰到持盈,持盈的手就猛地用了一下力。 赵煊原本躬身在他的床前,被这突如其来的力道一拉,顿时一个趔趄,整个摔在了床……不,摔在了持盈的身上。 暖融甜蜜的宣和香顿时把赵煊网得密不透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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