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南下江南,为安定地方,为抚恤民心!而今在这儿,与知府,与大家共饮同乐,便是民心安定的最好体现,各位切莫拘着自己,尽兴才好!”中央皇帝突然举杯,盛栩舟不知他是否在自己未至前已然饮过了酒,面颊飞着红晕,堂上烛火通明似日间,他离得远也看得分外明显。 秋知府忙跪在中央行礼,堂下朝臣你一句我一句又一句也听不清说的什么,闹得盛栩舟头疼,皇帝手一挥就下旨赏了什么东西下去他也未曾听清。 宦海浮沉,深不可测。盛栩舟深知今晚没他一个小鱼小虾说话的机会,也知说多错多怕被有心之人套了话的道理,加上身边坐着的,差不多官阶的同僚们都只是混个面熟,除开有眼神交汇时盛栩舟作讨好地笑笑,其余时间都选择了乖乖闭嘴。 说来扶云院真只是个府邸中偏僻的小院,盛栩舟已感叹院中装潢精致,来了这用来设宴的前厅才只何为这府上真正奢靡之处。 连众多朝臣桌上用的都是越窑瓷,更不必说抬眼便可望见的头顶雕花镶金梁,苏绣插屏将中堂分成两半,一半设了筵席,另一半是乐师们演奏者江南小调,娉娉袅袅,余音不绝。 哪怕先前陛下说了“尽兴”,盛栩舟依旧是肚子里先放着心眼,吃东西也只是浅尝辄止,怕自己糊涂,白瓷盅里盛的江南新酿更是只沾了沾嘴唇。 偶有邻近的同僚来搭话,他靠别人口中一声“盛三少爷”,辨得出喊的是自己,就无心听说的究竟是什么了,点头应和便是。台上换了一茬又一茬的歌姬和舞姬他也不去瞧,瞥了一眼那穿得像是荷花活了成了精的舞姬,盛栩舟只觉得她开得未免早了些,这时日即使是江南也未有荷花开放。 他目光在厅中绕了一圈又落到钟随身上。不知是陛下出行带的宫妃们品阶都不高,女眷们便另设了筵席,免得和外臣们一起,无了后妃们,钟随便坐在了陛下左侧第二桌这样前的位置,与陛下之间仅仅隔了一个八皇子。 他时常被陛下念到名字,便举杯浅酌一口,也抽不出空挡同盛栩舟心有灵犀一下来个遥遥对视,盛栩舟还得分心想着钟随酒量如何,这一口一口喝下去,至宴会结束之后他还得和一个醉鬼一同回扶云院。 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渐渐身边人也看得出盛栩舟兴致缺缺无心社交,只维持着基本的体面强撑至宴会结束。不过他这儿不似钟随那样坐在前头有头有脸的官员们,大家在皇帝面前露不上脸,有忙着结交不亦乐乎的,自然也有像盛栩舟一般无心结交得不到积极回应的,换了别人就当面飞个白眼过去——大家都是平级,谁看着假清高的样儿,唯盛栩舟,背后的定国公府只得让想要攀上他却碰了一鼻子灰的暗地里啐他一口。 盛栩舟尽是不知晓一场宴会里坐得如此靠后的官员们之间也有着上位者一般的弯弯绕绕,他放空着脑子,视线不自觉定在钟随的方向,恍惚间他好似听见秋知府谄媚的声音,说把那位莲花精舞姬今晚便可送至皇帝院中,又有皇帝好似慈爱地叫了赵昔说话。 他长久未移开视线,久到仿佛已经习惯了以这个姿势远远地望着前头的动静,却突然有了回应。 钟随回头,深邃的眼眸里看不清楚其中究竟蕴含了什么情绪,他一下就撞进了盛栩舟的目光,随后像曾经很多次发生过的那般冲他笑了笑。 盛栩舟有点想闷下一大口酒来压一压自己加速的心跳,端起白瓷盏放至嘴边,又想着喝酒误事,是一口也别喝的好。 最终那皇帝都青睐的江南新酿,只浅浅触碰了盛栩舟的嘴唇,没能掩盖住那阵心悸。
第18章 说来也奇怪的,盛栩舟混在一群臣子中退下是还看见了吴郁的身影,犹豫片刻要不要与他同行回扶云院,最后还是选择了独自回去。 只是待到他回到院中,直至就寝也迟迟未见吴郁回来,第二日他早早起身,发觉本该是吴郁住的那间厢房依旧是空的。 时辰还早,也不会是一大早就出门去了…难道竟是一晚未归? 他抱着双臂在厢房门口踱步,院中正房的门从里被推开。 “钟大人!早啊…”盛栩舟的脚步顿在原地,对着他灿烂一笑,“您可见着住这间厢房里的吴郁吴大人?昨夜我告退后明明还见着他了,只是今早来看,他却像一夜未来似的。” 钟随的反应比他平静多了,也没有表现出什么对本该在此的吴郁迟迟未出现的惊讶:“吴大人宿在别处了,这院子里人少清静不是更好。还是说你欲与端王一派整日相对,小舟,你大哥可知晓?” 自是不愿的。 盛栩舟不再追问下去,他隐隐约约猜到吴郁另宿他处这事儿上应该是钟随背后吩咐过的,再说少了个吴郁也正和他意,不用整日担心着自己会不会说错话被他抓着把柄捅到端王那里去,真会如钟随说的那样给大哥徒增麻烦。 连着几日陛下在这府中召见了江南地方官,考问政绩又是安抚民心,盛栩舟见钟随忙得早出晚归脚不沾地。虽说他也跟着去面见了不少江南官员,一比自己还是要清闲不少的。 他有几次碰见来寻钟随却扑了个空的赵昔,都与他说上不少话;原是期待着得了空出府转转,盛栩舟却觉得自己撇下钟随单独去心里几分不是滋味。 好在过几日便是午日,靖朝午日素来隆重,他这回南下正好赶上在江南过,守株待兔一般在自己房中注意着正房的动静,等到恍恍惚惚接近坠兔收光之时才盼到钟随归来。 忙了小十日的钟随在盛栩舟眼里已然把他没什么表情的脸定义为累得失了神采,盛栩舟害怕钟随不愿与自己午日一同出行,问得小心翼翼:“大人,您看一忙这么多日,陛下也该处理完政务了,午日不若我们一同出府可好?听闻江南这边河道交错,午日放河灯的习俗是上京没有的……大人不想同去看看?” 钟随反笑,不是因得他说出的话,是笑他那一脸谨慎的神色:“你同我这么小心作甚,小事而已,小舟直说便是,我哪有不同你去的道理。已是答应了你兄长多关照你,虽说你不愿像称呼他们那样喊我一声‘哥哥’……” “大人!”盛栩舟听他又绕回了这件事情上,忽地拔高了声音打断,他摸不准钟随与哥哥们的交情究竟几分深厚,既无意靠着兄长的关系攀上钟随,或许进而还能多得皇帝青眼;再者……钟随虽没有同母亲弟弟,承恩候继夫人生的嫡子,族中堂兄弟,不说关系亲厚与否,怎么就是缺自己这一声“哥哥”,占尽了自己的便宜! 有了钟随的许诺,盛栩舟数着日子等来了午日。白日时街上会再热闹上一些,但盛栩舟多是为了见上京没有的午日河灯,连晚膳都是草草用过,就立在钟随房门口等着他出门。 他恨不得抢了温离的位置,就为了等钟随出门第一眼见到的就是自己。钟随好笑道:“你可真是及冠了?是在上京未曾庆祝过午日还是未见过放河灯,为着几盏灯兴奋成这样。” 乘着马车出府去了江南最繁华的街道,愈发靠近,街上的人便渐渐多起来,还见着许多全家出动的,盛栩舟进了这欢声笑语的氛围里,步伐都变得轻快了。 他见有许是刚学会走路、走得还不太顺畅的孩子,脖子里挂了街边铺子里有卖的五彩璎珞,想到家中阿演,便掏钱也买了一个让白朔替他收好,到时候回家时可当作送给盛演的礼物。 转头发现钟随也买了一条,他不禁好奇:“未听说承恩候府上有年纪小的孩子,大人莫不是想买来自己戴?” 温离先愣了,而后笑出声来:“盛少爷,这都是孩子戴的玩意儿,您就这么打趣我们大人!” “承恩候府的确没有,”钟随道,“是家姐的一儿一女,算起来与小世孙年纪也差不多。” 盛栩舟自知多了嘴,嘿嘿笑了两声没反驳温离。街边摆了好些小摊占了好些街道面积,人来人往愈发拥挤,盛栩舟害怕同钟随被挤散了,偷偷伸手拽了他衣袖一角,回头冲白朔使了个眼色,让他跟好自己,别光顾着同温离拌嘴,吵了又吵也争不出个结果来。 他买了个用荷叶包裹住的打糕,白生生的撒了糖粉,混合着新鲜荷叶的清香,咬一口不光烫嘴,还烫心。 他被烫得站在原地嘶嘶地吸着凉气,快步追上步伐本就比他大的钟随, 又不好意思求着钟随慢些走,只好把那荷叶扒开些,让晚间的凉风直吹着打糕,好快些降下温度。 钟随放慢了脚步等着他,盛栩舟有些受宠若惊,扯着嗓子问他:“大人,你可要停下吃些什么?” 得了钟随摇头作为回应,盛栩舟也不意外,二人又不认路,就随着人流不断向前走。过往定国公也未曾拘着他不许出府,只是盛栩舟觉着江南和上京习俗大不相同,还是看什么都稀奇。 未走多久,盛栩舟眼尖地发现路边就有家卖河灯的,没什么特别的纹样,钟随只是随意拿了一盏,而盛栩舟却一个个儿地比着,精挑细选了一朵他认为最完美无缺的荷花。 店家那里就有笔墨,盛栩舟沾了墨执笔,待到墨汁已经凝聚在笔尖快要滴下还未落笔,抬头发现钟随竟已搁笔,扫了一眼钟随的灯,他看得不太真切,却还是发现钟随只写了寥寥几字,正在轻轻吹着等墨干透。 他不好让钟随多等的,只得把脑子里构思到一半,还未成型的词句刷刷往上写。午日放河灯是江南人民为了祈求幸福平安的活动,盛栩舟觉得自己有点贪心,写得花瓣快要被字迹占满,但他想许愿家人们的平安,父亲母亲柳姨娘,大哥大嫂,二哥妹妹还有阿演,最后是他自己和白朔,光名字一摞儿地排下去就好多了。 他在等自个灯上的墨汁干透,便可同钟随的那盏一道放回河里。盛栩舟带着些歉意问钟随:“劳烦大人等我写这么久了,为何大人写得如此快?” 钟随说得就像问盛栩舟一会儿还要吃什么一般地平静:“没有你那般多的牵挂就是了,除了姐姐,说我在这世上孑然一身也不为过…”
第19章 未曾料想到钟随是这般回答,盛栩舟沉默了。 自己这个嘴,怎么就一而再地这么欠儿呢! 盛栩舟就这样愣在原地直直地盯着钟随的脸,看得钟随反而不自在了,轻咳一声:“小舟是觉得自己又说错话了?我并不往心里去的,何况事实本就如此,我习惯了的…” 他说得一片真心,像是怕盛栩舟心里真会为此而有了负担,重新拿起笔在自己的河灯上补上了什么,这次盛栩舟看得清楚了,写的是【顺颂时宜】。 没有任何指向,也不太像午日会写在河灯上的祝词,倒真是随便想了一句来宽慰盛栩舟的,于是盛栩舟想了想也跟着他拿笔,将钟随的名字添在了最后一个——也就是他自己名字的旁边,思考一二,又在后面额外加了一小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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