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腰手中还攥着图罗遮的袖子,脸色苍白,闭口不言。 图罗遮叹了口气。 “你……” “图郎——” 两个人同时张口,又同时闭了嘴。 图罗遮忽而感到一阵没来由的心慌,想要张口说点什么,脑中又一锅浆糊,想不出说什么讨人嫌的话,半晌只好讷讷道: “你若是想跟着我,同我一道去客店……也是可以的。” 他不敢看玉腰的眼睛,只听见一声叹息。 “罢了。明明有家可回,去住什么客店?” “自、自然……”图罗遮怔怔地,想道,现在玉腰知道了,我究竟是一个多么不可托付终生、负不起责任的人,想要回家去,再不见我,也是人之常情。人之常情?不,玉腰就该这么做,离他远远的,免得日后伤心。 “还傻愣着做什么!”他突然听见一声轻叱,见玉腰已经走出去几步,正回头奇怪地看着他,“我猜这里离镇子上并不远,没一会儿就到了。” “你……你要我跟你一道家去?” “不然呢?”玉腰嗔他一句,突然哼道,“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你若没有房产,入赘倒也可行。” 说罢,他忽而狡黠一笑,也不等图罗遮了,背着手一蹦一跳地走到前面去了。 * 聚贤庄,聚的倒不是贤。 一开始,金家的聚贤庄网罗的门客,都是些武林中二三流的剑客。高手难觅,可庸才到处都是。一开始,聚贤庄秉着一种武林砥柱的责任感,也曾在武林中有过一席之地,可叹终归家底单薄,难以为继,最后竟然到了不入流的地步,要很是挣扎一番,才能够到霹雳门的一点脚后跟。到了金世安这一代,更没人正眼瞧它;金世安染上赌瘾之后,玉腰管家,倒再不去想重振什么威名,一门心思扑在敛财上,浑有一副将聚贤庄充作聚宝盆的架势。从那以后,家底倒还殷实了一些。 这还是图罗遮第一次跟玉腰一块到这里来。 玉腰抓住门环,叩了两叩。 门房应了一声,前来开门,先是从门缝看见玉腰的脸,这才将门全打开,又是惊又是喜,叫道:“娘子回来了!娘子快进来!怎么,衣服还破了?” 玉腰低头看了眼撕破的罗裙,眼见着门房狐疑的目光扫到了他身后的图罗遮,忙开口道: “是我路上碰到匪徒,嫌打斗不方便,自己撕的。”他看了眼图罗遮,心想武林中虽有图罗遮的恶名,可寻常人倒没有几个见过他的真容,便糊弄道,“路上碰到此人搭救,他又要在株洲歇脚,我便请他来家中做客。对了,哥哥嫂嫂呢?” “这……这真是,娘子,进来说吧。” 两个人一道进了花厅,几个丫头上来添了新茶,玉腰又问起金世安,一个小丫头便抹着眼泪道: “娘子走后第二天,大郎又去赌了,夫人拦他不住,第二日他从金玉赌坊回来,说输了不少,把家中明面上的银票和散碎银子,都卷跑了。夫人不敢擅追,只好守着家里等娘子回来,昨儿夜里又哭了好久,天亮才睡下的。娘子可算回来了,这不,已经有人去叫了。” 玉腰只觉眼前一黑,一只玉白的手死死攥住桌角,目眦欲裂。 “畜生!”他吼道,声音完全不加掩饰,正如所有年轻男人一般,唬得小丫头瞪大了眼睛,一个字也吐不出来,“我才走了几天,他就要拆了这个家了!” “畜生……”他又喃喃了一句,想到图罗遮还在身旁,只好强行忍泪,只是粉面通红,是给金世安气得——早知道当日,应该把他两只手齐齐砍下来!不……若是赌鬼想赌,就是用嘴来叼筹码,也是要赌的。思及此,他颓然向后一靠,整个人靠进圈椅之中,有气无力地摆了摆手: “罢了,别去叫嫂嫂了。她既然没睡好,由她去睡吧。” 他说话的时候全然不带着女腔女调,那股子娇蛮的意气在这时确实不合时宜,只是小丫头还惊疑不定地望着他。 “有什么稀奇。”他对上小丫头的眼睛,冷笑一声,“我本就不是女儿身,往后也别叫我娘子小姐了。等嫂嫂醒来,叫她到花厅来见我。” 说罢,便站起身来,拉着图罗遮,一道回屋去换衣服。 这也是图罗遮第一次正大光明地进玉腰的闺房。 说闺房,也有点怪。不过玉腰既然自小就被当作女儿养大,叫闺房也没有什么。此间陈设,与图罗遮上一次偷偷潜入时别无二致。玉腰先在屋内转了一圈,尔后才到内间去。图罗遮在外面等他,忽然听他在内间冷笑一声: “他倒知道欺软怕硬,连我的房间也不敢进。” 图罗遮绕过屏风走近一瞧,只见玉腰的妆奁被他自己拿了出来,打开放在床上,里头的金瓜子和大额银票还都原封不动——金世安倒只是洗劫了账房的现钱,没碰到聚贤庄的根基。 图罗遮不知道怎么安慰他。又想,这还算是不幸中的万幸。只是他从没有储蓄的习惯,从来是千金散尽,只好摸了摸鼻子保持沉默。 玉腰抱着妆奁垂头坐着,图罗遮看不见他的神情,过了一会儿,突然见玉腰咯咯笑了起来。他一抬脸,眼中似乎泪光盈盈,可是那泪水始终没有落下来。 “没关系,钱还在。”他眼睛亮晶晶的,仰头望着图罗遮,露出嘴角那颗叫图罗遮印象深刻的酒窝,“图郎,别怕我出不起嫁妆。”
第四十三章 谈心 屋内一时没有声音。 玉腰低着头,手中摆弄着他的妆奁,耳朵尖有一点红。 “咳……你,你换衣服吧。” 图罗遮突然说,然后绕出屏风,自己走出外间去了。不知怎的,他的心砰砰直跳,于是只好坐下来对着一樽落地琉璃花瓶发呆;听见内室里头窸窸窣窣换衣服的声音,心道,此处确然不能久留了。 过一会儿,玉腰换了衣服出来,只见他一身寻常男子衣袍,脸上未施粉黛,一丝女气也无,容貌妍丽,又好像哪个钟鸣鼎食之家养出来的富贵公子,见图罗遮抬脸望来,明眸善睐般地一笑。 “怎么?你认不出我了?” 见图罗遮许久不说话,玉腰也心里没底,偷偷在背后拽了拽袖口。 “你待怎样我才认不出你?”图罗遮笑道,“就是有一天我老得牙齿都掉光了,眼睛也花了,照样认得出你呢。” 说完,他自觉此话不妥,脸上讷讷的,两个人面对着面,忽然一块儿都把眼睛移开了。 两个人都不说话,过了一会儿,图罗遮突然又开口道: “我说胡话说惯了……你……你别往心里去。” 玉腰本来还绞着手里的帕子,听他这么说,脸上的红云稍褪,也有些怅然起来,道: “我知道……你,你此番回来,想是有要事要办,非是为了儿女私情……”他明明才在几个情敌面前豪气干云地撂下了狠话,这时候倒忸怩惆怅、柔肠百结,甚至又有点想哭了,“我就不行么?无论如何也不行么?咱们两个一块儿,你不开心么?” 图罗遮心知坏菜,本不该说刚才那句话,可毕竟覆水难收,喉咙好似给什么东西堵住了似的,一个字也挤不出来。 “你知不知道,图郎?我这辈子最高兴、最快活的一件事,就是那日被你掳走……”玉腰的声音微微颤抖,似乎还吞下了一声哽咽,“我爹娘笃信了悟大师的批命,十五岁以前,我一步都没有出过家门……镇日里居然就在这一小方天地里读书、做女红。那天,我偷听到哥哥和霹雳门门主在花厅议事,说、说要去捉你……我从没有过这么大的胆子!居然偷偷跟去,还全程都没被哥哥发现! “图郎,我当真高兴,紧张得心都快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了!你带我去了好多地方……我们一块儿过乞巧节,过生辰,你都、都不记得了么?” 他一面说,一面禁不住抽噎起来,那时候他第一次见图罗遮,侧脸被迫贴在他的胸膛上,听见里面“咚、咚”地响,他禁不住抬头去看,隔着一层轻纱,看见他未来的心上人,那么样的意气风发,惫懒而又英俊,骄横而又狡猾;被他掳走,死了又能怎么样?总好过在庄子里,过着一日一日毫无分别的,死水般的日子,和死没有分别…… 图罗遮哑口无言。 “我不信你真把这些全忘了!”玉腰背过身去,用帕子沾了沾眼角,背对着图罗遮,不肯让他看见他的泪水,“你知不知道,你‘死了’的这三年,我是怎么过来的?哥哥怨我恨我,成家之后反而更加放浪形骸,谁也管不住他!可我能管!我在一天,这家就散不了一天……你知道为什么?” 图罗遮摇了摇头,忽然想起玉腰看不见,又说了声“不知道”。 玉腰倏地转过身来,眼睛里燃着叫他不敢逼视的火光。 “我想,既然你‘死’前,还要力保我那虚妄的清白,叫我好好活着……我就得好好活着才行!不管别人是不是戳我的脊梁骨,说我不清白、不自爱,和魔头拉拉扯扯不清不楚,说我未嫁之身就把着家里的基业不松手……我都得好好活着,活出个样来才行!魔头就算死了,魔头的人,便差得了么?!” 才会相思,便害相思。他靠着多么可悲的,对一个死人的相思,走到如今了。 “蜜官儿……” 图罗遮喉结滚动,只觉得口中发涩,这味道尝起来,不知道是愧疚还是什么别的滋味。 “我知道,你性如烈火,连师父都敢杀!普天之下,还有什么你不敢做的事!我也知道,你这样的人,寻常男女,怎么能叫你为之驻足一瞬?可我……我……”那眼泪又漫上来,打破了玉腰“再也不哭”的誓言,图罗遮总有本事让人为他掉眼泪,混蛋透顶,“我不信……我不信我们吃饺子、放河灯的时候,你不快活!我不信那时候,你对我一点喜欢也没有!一丝一毫的情意也没有!我不信!” “蜜官儿!……别,别说了……” “你真的一点也不喜欢我,为什么回到中原的第一件事就是来找我!你当我不记得了么?” 图罗遮只觉痛苦已极,几乎到了万箭穿心的地步。 奇也怪哉,他以为自己心如铁石,如竟痛苦到这么样的地步!是为着什么痛苦?他一点也想不明白!是为了这一团乱麻?为了自己既没法儿杀了玉腰,又没法儿给他什么交待?他一下子又置身于那个雨夜,他杀了苏伯彦,杀得很不利落,满面是血,然后他便看见李殷,他看见李殷的眼神,仿佛整个世界都在那双眼中毁灭,他受不了那眼神,如同今日受不了玉腰含泪的眼神。拔剑!拔剑啊!他已经杀了苏伯彦,杀了父亲,为什么不能再杀一个对他心怀爱慕的师弟?做畜生就要做到最后——可那一剑终究偏了,他的手抖得厉害,偏了,他心中却可悲地庆幸起来,又哭又笑,夺门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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