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娜姑姑的孩子最近染了风寒,新发的炭火需要及时送过去,就从那里开始吧。”宝娜指向百步开外的一间小帐。 阿隼一顿,扭头顺着方向看了一眼,想了想还是问道:“为何不先从殿下帐内分起?” “殿下这里以女人和孩子为重,这是殿下亲下的命令。”女子收了手后,死死盯住身侧的男人,咬牙警告他:“你千万不要动什么歪心思——你的命是殿下救回来的,我认为你应该好好报答他。” 尽管日光不那么艳足,但光亮耀在白皑上还是灼疼了阿隼的眼睛。他望着宝娜折身返回勃律帐内的身影,张了张嘴,始终没吐出来一句话。 待金乌落进穆勒河底的傍晚,阿隼才勉强分发完车内的炭火。剩下的几枚是主帐和议事帐的。他拍了拍双手沾上的炭灰,寻思了片刻,还是将车先驻在了主帐外。 帐内的炭火早就熄灭殆尽,阿隼进来将手上的几块添置进去重新点燃,不久周身便再次暖和了起来。 帐内早已没了勃律的踪影,榻垫冰凉一片,看来人已经离开半响了。 于是他转身出去,打算将剩下的朝议事帐送去。推车吱吱呀呀的碾压在雪地上,留下了一道深印子,和他的脚步相互交叠,一路从主帐蜿蜒而来。 还没离近,阿隼发现议事帐亮着灯火,十分通明,里面还有两道身影反复交叠。待再近一些,便能听到一些里面的声响。 一道声音他不认识,另一道却已然熟悉。 ——是勃律。 虽然听不清楚双方都讲了些什么,但隐约着了点语调,似乎是在讨论一件重要的事情,以致帐内气氛极其严肃。 阿隼开始犹豫,他站在帐外,不知道此刻自己应不应该进去。若是里面当真在商讨要事,依照如今的局面来看,十有八九是和中原有关。他毕竟是个中原人,对家国相关的情报消息是刻在骨子里的敏感,所以此刻他对里面的对话十分好奇。 是在说大庆,还是在说东越?要打仗了吗?怎么打?和谁打?…… 男子瞥眼光秃秃的帐外,连个通传的人都没有,瞬间头疼起来——他不是个偷窥情报的小人……再者,说到底他从中原逃到这里逃了这么久,对背叛自己的皇帝早已心灰意冷,如今探听到再多的消息又与他何关? 难道他是能救了大庆满国百姓?还是能让大庆皇帝迷途知返? 他怕是这辈子都不可能再回到大庆,怕是这辈子都不可能再重新拎起兵刃为国杀敌。 他被信任了半生、忠诚了半生的帝王遗弃,如今只不过是个弃子,是个能够威胁到他位的“死”人罢了。 阿隼死死捂住面孔,抄起身侧推车的把手,想要离开。谁知,帐内的人似是察觉到了外面有人,又似是透过帷帐看到了外面晃动的人影,总之一道声音叫住了阿隼的身形。 “谁在外面?进来!” 这道声音沉稳坚定,这不是勃律的声音。 阿隼垂下手臂,仅仅默了一瞬,便任命地搬起车上最后的木炭,掀开帷帐踏了进去。 帐内有两人,除却勃律,还有一个高大的男子。他面容较肃,手上握着把宝刀,此刻正立在桌边,与少年一道望来审视的视线。 “是你?”勃律却蓦地笑起来。目光在阿隼手中的木炭上打探了一会儿:“来送炭火?”他双手撑在桌面上,朝帐内角落的燎炉扬扬下巴:“喏,在那儿呢。” 阿隼也不回话,默不作声地颠了颠手上的几块木炭,正要朝勃律所指的方向走去,可刚抬起脚,他的视线就不由自主的被桌面上的东西吸住了。 于是霎那间,他整个人宛若定在了原地一般,动弹不得。 他自然知道那是什么,他曾经用指肚摩挲了不下千遍,再清楚不过。 阿隼就那样直勾勾、毫无遮掩的瞪着桌面上的那张牛皮纸,那里绘制了中原与草原的疆土,上面用朱砂点缀的路线死死卡在大庆疆土的四周,将其遏制在穆格勒的笔锋下。 鲜红的朱砂色彩让他仿佛已经看见了草原万千猛士与大庆骑兵交锋的景象。陡然间,双目前一片狼烟四起,残垣断壁,枯黄的麦草沾上的灼热血液正不断浇灌着边疆的荒芜。或许千年万年后,那里会成为茫茫一片、茂盛的草坡。 勃律察觉到异常,撇头望向他,顺着那道犀利的视线落回手下这张看似平平无奇的地图上。 他忽然恍然,失笑起来:“怎么?想从我们手里救下大庆?” 跟前,海日古猛然抬起面颊,那双饱受鲜血灌涌的眸子毫不留情地撞进阿隼的双眸中。只一刻,他便大骇——这男子的眼中,有着不输于他的兵戈血色。 而那男子,在听闻勃律的质问后,却淡漠地落下眼帘,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就好似他失了希望,也失了光亮。 他喃喃:“大庆气数已尽,早已救不回来了……”
第十二章 勃律静静睨着他没有出声。眼前这个男人身上防固的那股毅气突然间消然殆尽,就好似本一只困于笼中不断挣脱的雄鹰,现在却吹灭了斗志,万念俱灰,欲要在此消亡。 少年眯起双眼,右手食指蜷起在坚硬的桌面上悠悠敲了三响。这三响声音不大,也不清脆,倒是将勃律犹豫的内心抓的牢牢的。 他还在思索要不要开口,身后的特勤反倒抢了先,骤然打破帐内一时的寂静。 “勃律,这就是你帐中的那个中原人?”海日古紧拧着眉,死死将阿隼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就差没盯出窟窿来。他侧首又将目光落回桌面那张平铺开的地图上,心中忽然觉得不应该让这个男人看到这份埋着诸多信息的牛皮卷,于是还没等勃律回答,便兀自将其卷了起来。 勃律不动声色地瞧眼海日古的动作,直起腰的同时撑在平整木面上的双手也收了回来。他又笑了起来:“是啊,我从延枭嘴边救回来的。” 他一偏头,冲阿隼道:“你还打算在议事帐留多久,还不赶紧将自己的事儿干完?” 阿隼闻言吞了声,听话地为帐内换好炭火,随后独自一人沉默地离开了逐渐闷热的帷帐。 在听到外面推车吱呀吱呀慢慢走远的声音,海日古猛然扯过勃律闲散的身子,拿一双拧巴在一起的眉毛压着沉音道:“勃律,符燚说得对,你当真不应该留下他!” “他看起来根本就不像中原的平民!那双眼睛,还有那双手……你应该能看得出来,定是常年拎过兵刃上过战场的崽子!” “我听闻中原固定征兵,说不准只是个小兵伢子呢。”勃律并不在意,“我虽然只与中原东越的人在战场上交过手,但他怎么也不像东越那几个不中用的将领的模样。” “若是大庆故意为之呢?故意将他仍在草原,打探情报,好筹划打的我们措手不及?” 勃律垂下眼帘,收起了扬起的嘴角。他瞥眼阿隼消失的帷帐布帘方向:“大庆并不了解我们内部,他们又怎会知道我们不会杀了这些中原人?又怎会知道一定是我勃律救了他们?” “看他那样子,估摸着是自己跑到草原的。你觉得既然是大庆都不在乎的人,能有多位高权重?” 海日古碰了灰,吃吃开口:“就,就算如此……勃律,该防还是得防,他毕竟是中原人。以后议事帐还是别让他靠近了。” 勃律略一思忖,颔首答应了下来。 这时,阿木尔掀帐踏进来,喊道:“殿下,特勤,可汗在大帐设了胜仗的宴席,那边已经不止催你们一遍了,叫你们速去……”他表情略微纠结,“还听闻……可汗好像心情不好。” 勃律看了海日古一眼,啧啧着:“定是延枭那个没脑子的又在父汗耳边扇风,他也就这点手段了。” 外头不知不觉又飘起了雪花。阿隼回到主帐后抖去衣衫上的细雪,眼见着它们飘飘悠悠地融入温热的地面,没有留下一点水渍的痕迹。 他情不禁望眼勃律的软榻,忆起方才少年欲言又止的表情。他猛然握紧拳头,又蓦地松开。 那个草原人收起来的牛皮纸上画着的是穆格勒与大庆攻打反击的地理位置和防御位置。尽管现在他能保证大庆不会侵犯草原,但迟早有一天这张地图能派上用处。他刚刚虽然只看了一眼,却已经将图纸记了个大概—— 这场战争若是打起来,依照大庆目前溃散的情况和穆格勒的战略与战力来看,大庆必败。 阿隼蓦然狠狠咬住下齿。如今的大庆是什么情况,他再清楚不过。当今陛下晚年昏庸,不断追求长生不老的秘药,一时挥霍国库,压榨百姓……听闻草原与东越有仙草仙药,便不顾一切发动战争,殃及边疆。 若只有一位这样的皇帝,那大庆自然有人不堪负重,亦有人会推翻朝政,拥立合适的新皇上位。可他这十几年唯独想不到,老皇帝早已沉迷长生许久不问朝事,架空皇权的正是那位与他青梅竹马的太子殿下。 他竟不知,这位儿时同伴拥有着深渊一般的权势欲望。太子殿下想手握辽阔的疆土和登顶的皇座,于是借他父皇的手伸向更为遥远的地界。这位尊贵的男人确实拥有善战的头脑,却缺乏了治国的理念。 所以他才说——大庆,真的救不回来了。 当下他掩藏身份暂时栖息在草原,可今晚这遭似乎暴露了他,勃律察觉到了他的异样,不知是否开始有了猜忌。 阿隼开始坐立不安,僵直的立在帐中央,双眸牢牢盯住布帘的动静。一刻过去了,五刻过去了……乃至一个时辰后,他都没有在帐口处瞧见少年那道时常闲暇的身影。 正当他边揪眉心底边悬浮时,帐外蓦然出了响声,瞬间拉回了他的思绪。
第十三章 挡风雪的厚重垂帘外簌簌响动,不稍两个呼吸,便见外头的人掀开帘帐欲要踏进来。 率先撞入阿隼眼眸的是一袭彩色的裙衫,紧接着是宝娜那面冻的通红的双颊,和耳畔随身摆动的洁白珍珠垂坠。 女子闪身进来的一刹那看见了正端立在帐中央的高大男人。她吓了一跳,又很快镇定下来,嗔怪道:“你站在这里干什么?” 阿隼一愣,侧头瞧了瞧她身后,没有看见另外的身影。 宝娜径直将挂在墙上的裘帽和勃律的佩刀摘下来,似乎是也没指望阿隼能回答她,于是便自顾自的要再次离开帷帐。 阿隼犹豫之下还是开了口,小心地叫住这位胡人女子。他问:“你这是做什么?殿下何时回来?” 宝娜听闻诧异的回身看了他一眼:“你寻问殿下作甚?” 阿隼被回问的一噎,默默封了嘴不吭声了。 女子见他这般模样心中愈发起疑,她收回已经掀开一隙帘帐的手,目光在帐中飞快地扫视了一圈后,紧紧落在方几上的一壶水上。她快速走过去,掀开壶盖凑近嗅了两下,并没有发觉任何异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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