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孩子的声音就如择缨这个名字一般美妙动听,唇间每个字都如碎玉落珠,李舜城凝望着他蒙着白绫的面庞,婉婉约约的,竟瞧出了一些辛夫人的影子。 “君王仁政,此为择缨。” 李择缨的下颔生得俏丽,一张唇水色潋滟,八个字一张一阖。 “你道是因你母妃尊崇楚王仁政,我却道她是怜许姬被楚王辜负。”李舜城很淡地笑了一下,“你母妃是怪我负了她。” 李择缨望不见李舜城的神情,却听出话里存了几分苍凉,心中愈觉帝王虚伪无情,顿时恨意蔓生,此刻只能咬牙忍下,面上做出急切又悲伤的样子来,说:“母妃从未怪过父皇,她一直希望您能原谅她,临死时她都牵挂着您,将这盒中之玉握在手中。” 李舜城似有感触,旧时与辛夫人定情确实有一块玉珙,后却被他挥剑斩断。 李择缨膝行近前,将那藏有暗匣的方盒双手奉上,李舜城不疑有他,接过打开,迎面的却是铁骑突出的刀光剑鸣。 李舜城自幼通读史传,熟谙图穷匕见的刺杀,可他此番的敌人并非是执图求见的荆轲,而是匣中藏刀的虞姬,一个漂亮娇弱的孩子,他于心有愧本欲好好疼爱的孩子。
第六章 盒中之玉是幌子,为母陈情是借口,蒙上白绫是卸下李舜城戒备的手段,李择缨一切都计划得很好,为的就是这直取咽喉的一刀。 白绫早已飘落在地,兵戈相接的一瞬,有剑光照亮了一双碧绿的眼睛。 与之对视的一眼,李舜城便知今日是他的死劫。 那双眼中除却翻滚的仇恨再无其他。 李舜城并非不知他恨自己,却不料恨已滔天,李舜城并非毫无防备,却不料他御前行刺,闪躲不及,肩胛骨被匕首刺穿。 李择缨心肠冷硬,手起刀落入骨三分,再生生将匕首从骨肉里拔出,血顷刻喷涌了出来,一瞬痛得钻心蚀骨,李舜城喉间闷哼了一声。 李择缨欲再往心间补上一刀,李舜城强忍着伤,反剪住他的手,往他膝上踢了重重一脚,碾着膝盖迫他跪下。 见李择缨还死死挣扎,李舜城不由皱了眉,下一秒将他握刀的右手狠狠地折断,沾了血的匕首随之掉落于地。吃R⑦1零⑤⑧⑧⑤⑨零 李舜城抽出悬在帘后嵌在鞘中的长剑,远远挑开了地上的匕首,拿剑锋抵在李择缨眉心,冷声审问:“为何行刺?” 李择缨抬头怒视着他,整个身子都在发抖:“你早知我要杀你,难道还会不知为何吗!” “我恨你!”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可轻易毁损,可我自出生起,身上受过的伤无一不是你赐予我。” 李舜城无声望着他的眼睛,那一双眼,那夜初见如萤火般明亮,现下却决绝得像是摔碎的琉璃珠。 李择缨忽笑起来,流着泪道:“我这条命是你给的,我这一身伤也是你给的,既然杀不了你,报不了仇,我便削骨还父,把命还你,去泉下变作厉鬼,来索你的性命,偿我这一生的苦痛。” 说完便要自戗,一头撞在案前,霎时血涌如注流了满额,身子也缓缓倒下去,待李舜城伸手去拦,已经什么都来不及了。 李舜城颓然坐在榻上,掌下支着冰凉的剑柄,雪白的锋刃滴血不沾,脚边的绒毯却被刺目的红浸了个透,李择缨淌着血倒在上面,宛如头中弩箭葬身雪地的一只白狐。 报不了仇,他毋宁死。 李舜城双眼通红地望着血泊中的孩子,他很想伸手抚一抚他苍白的面庞,想怜惜地将他抱起,就像那夜跃入湖中将他救起,将那副孱弱的身体紧紧抱在怀中。 可救活了又能如何,再让他杀我一次吗? 李舜城心中一痛,五脏肺腑俱悲,喉中咳出血来,一声一声接连不止。 刘继明惊觉异常,快步进殿穿过屏风却见到一番血溅三尺的景象,慌忙冲上前来,颤抖着手递上一方帕。李舜城咳得面色泛起虚红,用帕子拭干净唇边的血。 刘继明瞥见李舜城肩下竟洇出一片暗色的血,顿时大骇,叫道:“陛下!” 李舜城拂手示意噤声,面上的神情似是极累,以手抚额闭着眼。 刘继明心仍戚戚,偷眼瞧地上那一片红,方才看到皇帝身上的伤,他已经猜到发生了何事,不禁叹惋三殿下竟如此糊涂。 皇帝忽想起什么,睁开了眼,对刘继明道:“他来时带了一个锦盒,说要让我看,现下不知掉在了何处,你且找找。” 那个盒子刘继明见过,紫檀木玉封条,他趴在地上,一处一处地寻,可地上全都是血,一团一团,触目惊心,最后这盒子居然原封不动躺在李择缨身边。 刘继明拭掉上面的血,谨慎地打开,以防有暗器,碰了碰盒壁,见一切无虞,才敢奉给李舜城。 那碎成几瓣的玉安安静静躺在盒中,果真是那夜被他噼断的玉珙,李舜城拈起一片,摩挲了几下,放回去了。 他取出里头那张笺,展开上面的字,小楷清丽端庄,书着:“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 辛夫人是极有才情的女子,他与她新婚之日,她将一块玉珙放在他掌心,说君投我以木桃,我报之以琼瑶,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永以为好终成了永不相见,她孤守冷宫,相思成灰,在灯下提笔写君问归期未有期。 李舜城珍爱她,时常念起她,因她是这世上他为数不多的知心人。多少回深宫梦魇,她伴在他身边,轻喃细语地抚慰,声音如同杨筝柳琴一般使人得到片刻宁静。 李舜城想起那一夜,辛夫人对他说:“陛下是悔恨自己没能救它吗?” 他悔恨的又何止一只枉死的猫。 这世上有很多不当死却为他而死、不当杀却被他斩杀之人。 愧疚悔恨是报应,梦魇缠身是报应,李择缨要杀他更是报应,他一件都逃不过。 可李择缨做错了什么呢? 李舜城才见那个孩子两回,可两回他都在他面前寻死。 陛下是悔恨自己没能救它吗? 辛夫人轻柔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李舜城终于站起身来,脚步虚浮行到李择缨身边,轻轻将他从地上抱起,李择缨的脸冰得像一抔雪,鼻尖沁着冷汗,李舜城颤巍巍地伸手去探他的呼吸,极其微弱的一丝一缕,但至少还是活的。 还来得及。 李舜城松下了一口气,旋即唇边又浮出苦笑,是了,报应不爽,该应劫的是我,我尚还活着,他怎会死。 “去太医院,把许晃找来。” 刘继明一直忧挂着皇帝身上的伤,终于等到这句,连忙应承:“是、是!奴才这就去请许太医!” “他全身冰凉,失血过多,头撞在案上,破了一道口,五公分,右手筋脉骨折,昏倒之前惊惧悲恸,喉中咯血。”李舜城握着李择缨冰凉的手,淡淡开口,“方才我说的,你一字不落地重复一遍给许晃,让他开了方子带着药箱来。针砭接骨,我怕他疼,你让徐晃再带一瓶麻沸散。” 刘继明听得瞋目结舌愣在原地。 皇帝竟要给那人医治,御前行刺可是弑君之罪,方才李舜城拄着剑坐在塌上,面目沉寂似是一尊神像,对地上的人不闻不问,好不容易发话也只是让刘继明找那锦盒,刘继明还以为皇帝是要眼睁睁看着那人血流尽了、气彻底断了,才会唤人来收尸。 “快去。” “奴才这就去!”刘继明奔了出去,差点连滚带爬。
第七章 许晃早年在江湖行医,缺胳膊少腿的海了去了,也就进了这皇宫,磕破点脑袋就要把他的门拍得震天响。 许晃被疾步如飞的刘继明拽了一路,不禁也叹:官家钱多,就是难挣。 待他见到榻上那奄奄一息的人,许晃登时云开雾释,什么都能理解了:谁会舍得美人受片刻的苦! 即便乌糟糟的血糊了一脸,许晃也能辨出一张姝色的面容,就是眉目太戚,郁结颦蹙,看着像是不太想活的寻死模样。 但皇帝发话要活的,许晃哪敢任人死。 钱太难挣了。 天子一夜不寐守在病榻,解下了身披的夔纹玄袍,拢在李择缨身上。 李舜城低眉牵住他的手,可那白玉般的手却怎么捂都捂不暖,甚至掌心一直在发汗。 目不交睫地连夜诊治完,许晃将银针、绷带、瓷瓶一件一件收纳入药箱中,他一边收拾东西,一边竖起耳朵,以为能听到皇帝对着榻上美人痛哭流涕,半天却等来一句阴沉沉的质问。 “为何他身上这么凉。” 许晃停下手上的动作,张嘴欲言又三缄其口,最终还是上前一步,如实回话:“小殿下失血过多,加上月经初潮,体凉是正常之象,陛下不必太过担忧。” 李舜城惊疑地转过头,眉目倏变冷肃:“你说什么?” 许晃以为皇帝不信,只好跪下来,一字一句地说:“殿下尊贵,微臣不敢僭越,只能隔着衣物诊断,陛下若不信,除去小殿下的衣裳,亲眼一瞧便知了……” 李舜城如闻骇言,既惊又怒,竟说解了衣裳让他亲自验身,简直荒唐得听不下去。李舜城气得站起来,指着许晃怒喝:“闭嘴!你给我滚出去!” 许晃心里叹气,远远瞧了榻上一眼,好歹医者仁心,见不得美人薄命,最后嘱了几句才退下:“小殿下体质特殊,天生孱弱,是需好好养护的身子,经血污秽,贴身衣物需唤婢女及时换洗,日常饮食务必温热,切忌寒凉。微臣告退。” 骂走许晃,李舜城坐在榻上一侧,望着李择缨苍白的唇角,久久不语。 昏迷中李择缨微弱地唤了一句:“母妃。”李舜城听了眼中一痛,不免觉得伤悲。 时至如今他才明白,为何辛夫人那夜非要以死相胁,金发碧瞳,非男非女,纵使帝王再如何宠爱,也断然保不住一个妖物的性命,若非藏身冷宫,早已被钉在城楼高墙上,受凌迟藁曝之刑。 这个可怜的孩子仿佛生下来就是为了遭受世间的劫难。 李舜城怜惜地为他拭额边的细汗,发现李择缨内衫里衣都被冷汗浸透,顿了一会,伸手去探他腿间,果真是湿热的,一触到像是会发烫。李舜城抬手摩挲了一下指腹,上头沾了星星一点的红。 李舜城命人送来热水,双手浸在铜盆中,用皂角净了十指,打算亲自给李择缨换衣物,想起许晃的话,眼神忽地一凝。 李舜城在无数女人身上见过那一处,巫山云雨间匆匆一瞥便过了,并无甚么动容,帝王即便在床榻间也向来冷面无情。 李择缨不同,虽从未养在膝下,可的的确确是他的骨肉,他有些为人父的迟疑。但他不动手,难不成要让外面那些婢女太监来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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