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次是十岁的时候被“阿娘”卖给那个苗疆人/贩/子。她当时病得很重,说有个好心的郎中愿意去给她抓药,让我跟着那位郎中去城里上卖些药来,等她病好了就带我换个地方乞讨,不在这块儿要饭了,我听了很高兴,以为终于不会被那几个三五成群的大孩子抢东西了。但是郎中并没有带我去药铺,我最终看见的是一个脸上带疤的苗疆人。 第三次是十四岁的时候,我跟旸宁谈判,寒蛊已养在我体内三年,该取出来了,我离开端尘山的时机已到。依照约定,他给我引蛊了,但他不愿让我离开端尘山,他说我的血还有用。沾着寒毒的血是很多蛊虫的绝佳养料,我自然知道他打的什么算盘。但我不可能让他日日放我血喂养毒虫,所以我假装乖顺,在给他搓头的时候将偷留的食髓虫卵顺着水放入他的耳内,确定他死了以后,我拿走他的通行令和地牢钥匙,放走了他关押的药人,堂而皇之地溜之大吉。 诚然,奶奶和孟图南待我很好,在青灯谷也不会有什么危险,我或许可以和他们好好道别。 可是这不是平常的离别,而是生离死别,我不想惹他们伤心,也不想太直观地感受“这世上还有人不舍得我死”,这样会让我对死亡产生恐惧和不甘。 这种恐惧和不甘可比孤独更折磨人心,我不想这样死去。 是夜无云,朗月高悬,江风微动。 披着来时的那件红色斗篷,我一手提灯,一手撑桨,随着哗哗水声顺流而下,两岸的青山被夜色泼了墨,只能朦胧辨出深浅,看不出轮廓。 一路下来将近一个时辰了,差不多是这个小渡口了,我悠悠朝江边划去。 “红衣入桨,青灯摇浪,微凉意思。” 岸边不知何处有人吟诗,我偏头去找,撞见一个熟悉的身形。 玄色锦服,白色毛肩,极具侵略性的眉,富有欺骗性的眼,以及那曲着一只腿垂着一只腿的大开大合的坐姿,不用看背上那把长弯刀,见过的都一眼看出这是李殊援。 “今夜偶得天赐,巧被在下瞧见了这诗画般的人儿,饱了眼福。” 说完他从树上跃下,过来递我一只手,牵我上岸。 偶遇这种鬼话我断不会信,且不说泉州距此地数百里,就单说他这身行头打扮,就不像先前走南闯北的时候穿的那般简便,倒像故意学我穿得厚实隆重,很难不怀疑他是特地在此候着,目的便是取笑我。 他扮翩翩玉公子扮了上瘾,忽然讲究起礼数周到来,没有牵我的手,只是托住了我的手腕。 将将傍岸的木筏未停稳,我踏上石阶后踉跄一下,扑进他怀里,嗅到一股熟悉又陌生的药草味。 他扶着我的肩让我站正,接过我的提灯,取下我的行囊背上。 “倾怀。”他唤我。 “嗯?”我抬头望向他。 他拨了拨我额角的一绺细发,双手搭在我肩头盯着我的脸看了好一会儿,眼神里含着化不开的热意,语气带着久别重逢的慨然:“好久不见。” 我戳穿这比夜色还浓的亲密气氛:“才半月有余。” 十八天,真不算久,可能是这两年我俩一直形影不离,他没习惯这样的分别。 “能让我抱抱你吗?”他神色里带着一丝乞求之意,不知他在泉州是否遇见了难事,我很少见他这副模样。 一般情况下他都是说抱就抱毫不讲理的。 朋友之间抱一下很正常,我嘟囔道:“你想抱就抱呗。” 话音刚落,我便被他拥进怀里,他力道很大,箍得人有些透不过气,我把脸埋在他的白色毛肩上,绵柔的软毛轻抚着我的面庞。 许是因为沾了露气,他怀里并不似之前那般温热。 “我很想你。”他卸了一些力,附在我耳边道。 我问他:“你怎么穿这么多?” 他说:“为了和你凑一对儿。” 意料之中的贫嘴,我当做没听见,又问:“你怎么知道我今夜会到这里?来找我可有什么要紧事儿?” 他松开我,揽着我的肩往道上走:“牙人跟我说,青灯谷有位公子想租我的房子,我便来看看是不是你。” 鬼扯,天底下怎么会有这么巧的事? 行将就木之人不必活得太明白,但也不能让人当傻子糊弄吧。 “你究竟是怎么知道这么多?”我语气严肃,颇有审问之意。 我卧底的身份他可能早有察觉,但我想要找个房子,今夜会到絮阳村,这些他又是如何得知的?难道他会千里读心么? 没想到李殊援竟说:“你亲口跟我说的。” 我坚决不信:“我何时说过?你别把我当小孩骗。” “今年三月,我生辰当夜。”到了道路旁,李殊援松开我的肩,说得有鼻子有眼的,“我问你可有心愿,你说想找个房子安安静静地待着,我说可否让我与你同住,你说寿星最大,我便寻了一个好地方建了一间院子。” 说完还要怪我不守承诺:“倾怀想出尔反尔?” 不是,这个承诺我凭什么要履行?又该怎么自证清白?那夜我喝得实在过多,可以说是烂醉如泥不省人事,我到底说了什么那不是李殊援嘴巴一张一闭的事儿? 我据理力争道:“醉话当不得真。你偷拦我的信件,买通房牙骗我租你房子才是不对,因为我没打算和你住一起,你这样擅做主张只会害我白跑一趟。” 说到后来我没忍住带上了怨怒之意,这人做事总不爱过问我,租房子的事对我来说不是玩笑,我不可能依着他。 我也真没想到会因为喝酒阴沟里翻船,李殊援和我住一起那我还有安静等死的可能吗? 李殊援的房子肯定住不得,看来只能暂时另寻去处了。 “把东西还给我。”我皱眉看向李殊援,语气不善。 晚来风急,野道旁的杂草被吹得匍匐在地,呼呼的风声像困兽的哀呜。 我横眉冷对,李殊援闷声不发。 他站在那儿,肩背笔直,头低埋着,像一个做错了事但执拗着不肯认错的孩子,又像一头蓄势待发下一秒就要突奔而出的孤狼。 两相对峙,他久久不语,我没耐心跟他耗,决然转身,阔步而走。 走了不到十步,就被人蛮横地锢进了怀里。 “我错了。”李殊援追上来,从后面环抱住我的腰,脑袋搁放在我的肩头,焦急地跟我道歉,“对不起,是我考虑欠周。” “你不用急着找新房子,那间院子我不住,你暂且在那儿住着,我保证不会有人来打搅你,这样好不好?” 他说话时整个人都在颤抖,带着浓重的鼻音,仿佛下一秒就要憋不住这哽咽。 不会吧,我也没说几句重话呀,他委屈上了? 我要真生气就把腰上这把剑和肩上的斗篷都取下来扔给他了。 “你先放开我。”我用力挣了挣,没挣开。 “你先答应我。”他抽了抽鼻子,抱我更紧。 “你保证不会有人来打搅我?”我犹疑着问道。 “嗯,我保证。”李殊援语气笃然,信誓旦旦。 “那就先这样吧。”厚皮老脸的人扮起可怜来还真不好对付,我怕自己多说个不字他就要赖在地上大哭不起了,“现在可以放开我了么?” “多谢倾怀不跟我计较。” 他终于放开了我,转过身朝远处招了招手。 我循着他招手的方向看去,才发现百步之外的杨树下一直停着一架马车。 他招手之后,马车缓缓向这边驶来。 我悔意顿生,感觉自己被李殊援算计了,但我没有证据。
第8章 011. 最终我还是同意李殊援送我到了住处,因为李殊援说他得坐这辆马车离开,当着车夫的面我也不好说让他在这儿等,假使他愿意等,人家也不一定愿意返程来接。 马车内我和李殊援各坐一方,他先问过了我的伤,又问了我在青灯谷的一些近况,告诉我三日前他从乌有山驾马来的这里,我问他乌有山可有收到柳谷主的请帖。 他说收到了,杜掌门和秦医师此时都已在去往青灯谷的路上。 秦医师竟然愿意赴约,这倒是让我颇为诧异。 李殊援无奈地说若是秦医师不去,柳谷主恐怕会真的如信中所说那般“断臂赔罪”。 说完还探问我:“倾怀可知这赔的是什么罪?” “我怎么会知道这些恩恩怨怨?”我警觉起来,反将一军,“秦医师没与你说么?” 青灯谷追捕秦妙妙的缘由,乌有山当真不知么? 若是不知,杜掌门又为何敢接济秦妙妙,难道不怕开罪了柳谷主? “秦医师与我不过点头之交,怎么会跟我说这些?”李殊援伸手抚了抚毛肩道。 我无心追究他这话的真假,想起他今夜的异常之处,问道:“你此去泉州可遇见了难事?” 他有一下没一下地拨弄着手上的扳指:“就是去见了个朋友罢了,在当地随便逛了逛瞧了瞧,发现远不如和你一起云游好玩,于是没几天便回了乌有山。” 两年前我与李殊援从南海打道回中原时途经过泉州,那时怎么没听李殊援提起他有个老朋友在那儿? 不过他若是有意瞒我,我也无话可说,毕竟他没有告知我一切的义务。 谈话间,“吁”的一声,马车停了。 “两位公子,到了。” 车帘被掀开,凉风灌入这一方天地,吹得人通体生寒,我没忍住打了个冷颤,李殊援率先背上包裹下了车,而后抓着我的小臂接我下车。 李殊援提灯走在前面,我裹紧身上的衣物,跟在他身后进了屋。 关了门风吹不进来,寒意散去许多,李殊援轻车熟路地在各个房间点灯,顺带着搬来一个取暖用的炉子。 “床榻被褥都是铺好的,用料都很厚实,可以放心睡觉,后院还有一间温泉房可以沐浴。”李殊援坐在我对面给我交代着一些基本事宜,把包裹推给我,“你检查一下有没有落东西,没有的话……我就先走了。” 我打开包裹,一样一样地清点着自己的东西,奶奶给我缝的袄子还在,但是平安符不见了。 霎时间,气血上涌,我整个脸都急红了。 “丢了什么?”李殊援问我,“我给你找找。” “一个平安符,金黄色的,半个手掌大小。” 我们一起翻找了一遍后还是没有发现。 我差点就要冲出门去马车上找,但起身之前我下意识摸了摸襟口,发现确有异物之感,我大喜过望,迫不及待将东西取出来确认。 金黄布袋,朱红字纹。 幸好幸好,虚惊一场。 李殊援也松了一口气:“这是你求的平安符?” 我摇了摇头:“奶奶给我求的。” 我曾给李殊援说过我有一个玩伴以及一个奶奶,不过在说给他的版本里,奶奶是收养我长大的好心奶奶,孟图南是打小相依为命的手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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