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沈恪身份不同往日,他们诧异之余也不能怠慢,露着笑容就招待着沈恪去主厅落座,沈恪心里藏着事,自是拒了,他左右走了一圈,四处打量也没见着顾晏,便拉了一直跟在身边的顾席问,“家主呢?怎么一直不见他?” 这话一出口,四下的顾氏子弟便纷纷顿住,方才还你一句我一句的笑着聊着,顷刻间就静了下来。 沈恪意识到不对劲,不论顾晏再不待见自己,也不会在自己亲自登门后连面也不露,那人处事一向严谨,不会因着私人的恩怨便留下这样大的话柄。 思及此,心提了起来,他语气沉下去,看着顾席又问了一遍,“家主呢?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气氛忽然有些紧张,围在旁边的顾氏族人也算是明白这位南主此次专门造访应是特意来见顾晏的,当初沈恪对顾晏的濡慕那是整个顾氏都有所目睹,故而也不觉惊奇,只是家主近些时日…… 他们尚且犹疑,直面沈恪冷色的顾席自然更为发苦,心中多些忐忑,说话也跟着结巴,“家主、家主他、最近些时日可能不太方便见客。” “不方便见客?”沈恪眉皱的俞深,“出了什么事?” 他追问的紧,眼神直直盯着顾席,直把顾席看的头皮发麻,最后硬着头皮回道,“家主前些日子受了家法,如今还未好全,正在寝居内修养,所以不方便见客……” “家法?!”沈恪彻底变了脸色,“谁罚的?犯了什么错?怎么会这么严重?” 顾氏家规严谨,家法自然也更为严苛,若是寻常小错,倒也用不上家法,不过抄几本书,禁闭几日兴许就过去了,但一旦用上家法,非得是犯下人伦败坏、背弃家族之类的大罪。 顾晏自小便被当做顾氏下任家主培养,早而慧敏,沉稳有度,长辈们对其都是满意的不能再满意,从未对其责罚过半分,如今其已然是顾氏家主,怎么反倒是触了家法,还不顾其身子虚弱罚的这般重? 可惜顾席也不知具体内情,只能把那日经过大概复述出来,他眉头紧皱,回忆着那日的情况道, “就在你们回来后的次日,家主和叔祖父在书房呆了半天,也不知道聊了什么,反正等两个人出来时,叔祖父的神色特别难看,然后家主不言不语地向叔祖父告了一礼,就径直走到祠堂跪下,命人行刑家法,笞杖五十。” 四月的天,暖尤带寒,顾晏一身薄薄的单衣就直直跪在干冷的地上,发冠卸下,由着满头的长发披散背后,他旧伤才愈,身形仍清削,但跪在那里仍是松竹料峭,笔直挺拔。 顾氏的人都被这变故惊呆了,他是顾晏,是顾氏的天,是顾氏最尊敬的家主,如今这般狼狈戴罪的模样叫人心惊,旁的人连忙去扶,被其推拒开,问究竟发生了何事,也只摇头,说“晏此次实犯大错,非家法处置,否则不可立身。” 他这般说,谁又能信?行刑的子弟压根不敢动手,互相觑了一眼,迟迟未动,他们不打,顾晏就一直跪在那,顾席他们暗自着急,便去找了叔祖父,也就是顾晏的叔父顾安,他是顾晏的长辈,看着顾晏长大,由他出面,顾晏定也是要听的。 但谁知顾安听完后,神色变化莫测,坐了会儿,站了会儿,反复几次,在顾席几人焦急的目光中,沉沉叹了口气,“随他去吧。” 连顾安都这样说了,剩下的人就更劝说不了,顾晏主意已定,跪在那里过了几个时辰不动,看那样子,许是不动刑就不起,这能怎么办?最后没法,只得依了他。 五十杖刑,结结实实地打在脊背上,血迹一点点就渗了出来,浸染了大片,本就苍白的面容更是见不到丁点血色,额头冷汗滴下,硬是一点没吭声,顾席他们没敢看,后面就捂着眼,但那重重的板声仍叫他们红了眼睛。 最后受完刑,慢慢欲站起身,结果才动了一下就倒了下去,又是一阵人仰马翻,所有人齐齐拥了过去,将顾晏小心挪到床上,最后在郎中的叮嘱下细细养着,如今将近一月才算是好了大半。 …… 顾席简单交代了番,三言两语揭过,但沈恪心中已是自行将那人硬撑虚弱的模样勾勒个遍,顿时担惧不已,来时那些想法通通抛之脑后,只想着见着顾晏看看他如今伤势如何。 他想去,顾席他们自然也拦不住,不过才走出几步,却见顾安不知何时过来了。 顾安已是知天命的年岁,顾晏年幼失怙,便是由着这位叔父教养长大,感情深厚,他是位性情宽和的长辈,在顾晏带沈恪回顾氏时也只是过问一句便未再反驳,默默支持了这一决定,但今时今日,面对已是南主的沈恪,他的表情却极为复杂。 似疑惑、似不解、似恼怒也似无奈,但碍于身份有别,他并未过多表露,只是定定看了沈恪好半天,以往在顾氏时,他与沈恪并未有太多接触,大多都是听顾晏在耳边提过那孩子几句,再更多就只有在家宴上见过,但想到顾晏在书房内的那席话,顾安就忍不住再三打量面前的沈恪。 金纹黑袍,长身如立,龙章凤姿。 确实变了许多,只有在对上那双满含担虑的黑眸时,才叫顾安回想起了初见时,那默默躲在顾晏身后的少年,像个受伤的幼狼,谁也不亲近,谁都防备着,却偏偏只爱跟着顾晏,似根小尾巴,一步紧跟一步,惹得顾晏最后还是把这孩子带在身边,亲自教养着。 顾安曾经也笑过,对顾晏说“你这是自己给自己带了根小尾巴回来。” 顾晏那时也未反驳,“阿恪确实有些黏我的紧,但那孩子幼时遭遇惨淡,孤苦无依,这样子却也不难理解,不过——” 顿了顿,抿紧唇,斟酌着用词,“不过我从未养过孩子,也不知道旁的人是怎么相处的,但,有根小尾巴兴许,也不坏……” 他说的时候有些迟疑,素来冷淡的面容倒是浮现疑惑,顾安难得见他情绪外露,明白顾晏已是把沈恪放在了心上,他倒也乐于见着这般,毕竟顾晏从小到大过得太拘束,太严苛也便太孤独,有这么个孩子陪着,顾安也觉得挺好。 只是顾安没想到、没想到这种濡慕陪伴的长幼之情竟然会悄悄发生变化!叫顾晏在书房里能对着他说出那番话! 书房。 松林梅的木雕罩格,条几上供桌屏、花瓶,书桌上置文房四宝,多宝架上摆放线装古书,几案左首是玉如意,右首是铜暖炉。正中的墙壁上是一副题词:“怀抱观古今,深心托豪素”,其是顾氏先祖所写,体形瘦长、撇钩飘逸、墨色乌黑,极为端肃。 顾晏就是跪在这副题词面前,也是跪在顾安面前,角入斜光,铜暖炉冒着清烟,室内静谧的只余轻浅的呼吸声。 顾安桌前的宣纸空白间染了一滴浓墨,毛笔顿在半空,字却是再也写不下去,像是听见什么不可思议之言般,他盯着顾晏,反复问道,“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晏此身心系于顾萱之子,如今的镇安南主沈恪,并欲与之结为连理、休戚与共。” “你可知道你在说什么?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顾安神色巨变,他简直被顾晏这惊世骇俗的话惊的脑子发白,只指着他哆嗦,反反复复发问。 “晏知道。” 神色竟是变也未变,显然是深思熟虑,亦是格外沉静。 “我与阿恪同为男子,又分长幼亲缘,此举颠倒阴阳、不合人伦、不合天理,不论从何来看都是极恶,极乱,极耻之事,但人心自古不能擅主,我既知此心,便行此事。” 说完,复对着顾安深深一拜。 “晏自知罪孽深重,不敢恳求叔父谅解,深知此事难全,不敢奢求,甘愿受家法处刑,待族中子弟长成,便请辞让家主之位,自逐出顾氏,以证此心,以证顾氏清名。” 行着最为规矩端正礼,却说着最为无礼乱法之言,顾安面色一会儿青一会儿红,他张了张嘴,但看着顾晏谦逊低头的模样,一下子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还有什么能说的?顾晏既然能在他面前说出这番话,证明其已然是深思熟虑的结果。 顾晏跪着,眉眼谦逊低垂,面容仍苍白虚弱,经年的殚精竭虑使其总带几分清寒与疏冷,这会儿看过去显得单薄清削。 慧而伤,性谨疏冷,前任家主在先帝司马衷继位时卷入夺嫡之争,将整个顾氏拖下泥潭,十六岁的顾晏继位家主,便是面临着深渊临侧,暗潮涌动的危局,而后挽狂澜之既倒,扶大厦之将倾。 自此十二余载,呕心沥血,殚精竭虑,顾氏敬他,非因其为家主,仅仅只是因为他是顾晏,仅此而已。 这样的顾晏,怎么叫顾安狠的下心去责罚…… 究竟是哪里出了差错? 顾安闭眼,再睁开,看着面前掩不住担虑的沈恪,幽幽说道,“希望你能对得起小七的心意……” 话毕,倏地甩袖转身,竟是不愿再多看一眼,也是,再好的脾气,在看着自己最疼爱的小辈为了旁人走上歧路,焉能高兴? 他走的倒洒脱,徒留下沈恪被他那番话震在原地。 对得起那番心意?什么意思? 沈恪忽然想到,以顾晏素来严谨的性子,无论如何也不足为家法所罚,只除了一件事…… 死寂的心忽然狂跳起来,脑子冒出个不切实际的念头。 ---- 我真的,对自己无语了,怎么这么啰嗦()
第23章 二十三 倾心 ==== 幽静的重檐殿顶,东道外百竿翠竹,西墙边两株青松,上头搁着“清安居”三字的门匾,正是顾晏的居所。 不知道是怎么走到这来的,一路上乱七八糟的念头尽数想了又想,茫然又无措。 顾席他们都没跟来,方才顾安一句“不负心意”叫他们纷纷摸不着头脑,又为沈恪之后的反应感到大为惊叹。 一时之间大为不解,一个个在那里猜东猜西,小辈们的好奇心总是旺盛,顾安皱了皱眉头,不欲叫他们瞎掺和,便把他们都罚去学堂抄家法了。 哀嚎声下,人群渐渐散去,独剩沈恪慢慢的、一步一步走到屋外庭院,驻足,心跳几乎要蹦出来。 松竹送风,衣衫浮动,握着长剑的五指松了紧、紧了松,正顿足时,面前的门却是突然开了,从中走出两名仆侍。 一个低头弯腰,捧着的木盘上面放着染了血迹的纱布,还有空了的药碗。一个端着木盆,里面的水已经浸红。 心一沉,在那仆侍路过行礼时,沈恪拦住两人,皱眉询问顾晏情况。 却听仆侍回道,“家主修养月余本已好转,只是昨日不知为何,不听劝阻,非出去一遭,再回府时伤口便又崩裂了些许,故郎中命这几日要勤上药。” 昨日? 沈恪愣住,他想到从沈府离开时见到的那个熟悉背影,明白那就是顾晏,可顾晏如果那时既然已经伤重难行,又为什么,会在那个时候,偏偏出现在那个地方,难不成是特意去看他的?可为什么他既要不顾伤势去看他,却又要避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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