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人循声看去,就见门外走进几人,为首的是个青衫少年,穿着的是书院士子服,袖口绣的象征秀才身份的青竹。他身量高挑,瘦削而单薄,脸色透着病态的白,一双上挑的凤眼却很有几分凌人的气势。 正是陆云停。 周夫人怒道:“哪家小儿,在明正堂中颠倒黑白!” 赵监院说:“陆云停,你来做什么?” 江于青没想到陆云停会来,他眼睛睁得大大的,呆呆地看着陆云停,咬了咬嘴唇,又很快地低下了头。 陆云停扫了他一眼,扬了扬下巴,“周夫人不是问他是谁家的?” 陆云停道:“江于青是我陆家人。” “周夫人,”陆云停声音不高,他目光落在周黎昇脸上,说,“你不如问问你的宝贝孩子,江于青为什么打他?” “你看看我们家孩子,”他伸长手抓住江于青的肩膀,晃了晃,道,“小兔子似的,身无二两肉,胆子又小,不是被欺负狠了,怎么敢和人动手?” 陆云停下手没轻没重的,江于青有点儿痛,可他全无察觉,直直地看着陆云停,眼睛一点一点亮了起来。 周黎昇气道:“他才不是兔子,江于青就是个疯子,把我按在地上打——” 陆云停打断他,“那怎么他只打你不打别人?” 周黎昇不吭声了。 陆云停对江于青说:“告诉他,为什么他该打。” 江于青嗫嚅了一下,对上陆云停的目光,挺了挺胸膛,说:“因为他不但撕坏了我的书,还欺负我,踢我,”他撸起自己的裤腿,肤色微黑的小腿上几处淤青,“他还让别人一起欺负我,嘲笑我,又脏又臭,穷酸下贱。” 陆云停冷笑一声,看着周黎昇闪躲的眼神,歪了歪头,说:“周夫人,你说,这该不该打?” “赵监院,我若是没记错,书院院规第二十六条,就要求书院学子不得欺辱谩骂同窗吧。” 一场于江于青而言,是天大的灾祸,因着陆云停,不知怎的,就这么消弭于无,直到走出明正堂,脑子还是晕乎乎的,脚也似踩在了云端里。 陆云停嘴毒得很,出了明正堂,还对周夫人说:“周夫人,周家可不是就这么一个儿子。” “我要是你,养出了这么个废物,不如早早求神拜佛,看看能不能再老蚌生珠,再得一个,否则——”他嗤笑了一声,恶意满满,道,“周家怕是落不到你这个废物儿子手上。” 周夫人气得脸都扭曲了,骂道:“陆家的短命鬼,你还是多求求神佛,保佑你自己多活几年吧!” 14 周夫人骂过一句就带着周黎昇甩袖而去,监院罚了周黎昇回去思过五天,抄院规五十遍。 江于青在书院和同窗动手,也被罚了十遍。 平岚书院的院规和书院一样出名,院规冗杂繁多,周黎昇离开时面如土色,狠狠地瞪了江于青一眼。江于青心情却很愉快,他脚步轻快地跟在陆云停身后,陆云停走一步,他也走一步。 赵子逸啧啧道:“周夫人可最宝贝那小胖球了,你说他是废物,还当着他的面提起周家的那些妾室庶子,不是拿刀戳她心吗?她一定把你恨上了。” 陆云停扯了扯嘴角,说:“周家那笔烂账江洲谁不知道,还不兴人说了?” 赵子逸心想可也没谁当着她的面说的,周家在江洲城里也算有头有脸,周夫人性子泼辣强势,别人多少都会给她几分薄面。哪曾想,陆云停就是个油盐不进的,直接将她的面皮撕下来扔地上碾。 突然,江于青小声道:“少爷,我是不是给你惹麻烦了?” 陆云停瞥他一眼,冷笑道:“真不容易,江少爷还有点自知之明。” 江于青抿了抿嘴唇,低声说:“对不起。” 陆云停刚想开口,就听赵子逸说:“你不是陆家表少爷吗?叫什么少爷,忒生疏。” 他拍了拍江于青的肩膀,说:“别放心上,陆云停这张嘴,招的麻烦可太多了,就这桩都不算是事,周家人也不敢对你表哥怎么样。” 江于青眨了眨眼睛,巴巴地望着陆云停,陆云停不咸不淡道:“看什么?” 江于青说:“少爷,你真厉害!” 陆云停:“……” 江于青羡慕又敬佩道:“那个周夫人一开口,我都忘了怎么说话,少爷却能将她说得……说得……” 他竭力地想着该怎么说,“无言以对!” 江于青道:“太厉害了!” 陆云停眉毛一拧,说:“我怎么觉得你在骂我?” 江于青:“啊?” “没有没有,”他连连摆手,“我怎么会骂少爷……” 赵子逸在一旁哈哈大笑,说:“小表弟,你打哪儿来的?” 江于青看他一眼,道:“你别叫我表弟。” 赵子逸哼笑了声,“我娘和陆姨是手帕交,我和陆云停穿开裆裤的时候就认识了,你是他表弟,那就算是我表弟。” 江于青心想,可他不是陆云停的表弟。 他不说话,赵子逸搂过江于青的肩膀,捏了捏他胳膊,说:“你这豆芽似的细胳膊细腿,是怎么把周黎昇按在地上揍的?” 江于青说:“我劲儿大。” 赵子逸道:“周黎昇那么大块头。” 江于青挺了挺胸脯,说:“都是虚肉,还不如我们村里的虎子耐揍。” 赵子逸乐不可支,说:“你们村……你不是陆家表少爷吗,怎么住村里?” 江于青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下意识地看了陆云停挺拔的脊背,闭上了嘴。 赵子逸性情跳脱,江于青明面上和陆家沾亲带故,他自然而然地将江于青视为了自己人。对着自己人,他话也多了起来,对江于青说:“院规太多,你别都自个儿抄,先抄几页,然后让元宝替你。” 江于青睁大眼睛,说:“怎么能……” “怎么不能,”赵子逸无所谓道,“院规又臭又长,真抄下来,手都废了,咱们的手是考科举,谋功名的,哪儿能光抄那些东西。” 他说:“你放心,院监不会细看的。” 江于青见赵子逸轻车熟路的模样,好奇道:“赵少爷也抄过吗?” “抄过,”赵子逸闷声笑道,“不但我抄过,陆云停也没少抄。” 江于青瞪圆了眼睛,赵子逸差点将二人那点事都抖出来,陆云停叫了声“赵子逸”,“你话忒多。” 赵子逸当即闭口不言。 自陆云停在明正堂中为他仗义执言,江于青心里就对陆云停多了几分信赖,陆云停虽冷着一张脸,可一想他家少爷也被罚抄过院规,这样让人忐忑的事情竟无端觉得也不可怖了。江于青忍不住一笑,陆云停道:“笑什么?” 江于青老老实实道:“抄院规。” 陆云停说:“……抄院规有什么可笑的?” “少爷也被罚抄过院规,”江于青不假思索。 陆云停:“……” 江于青跟上陆云停,又说:“少爷,这次谢谢你。” 陆云停冷哼了一声。 江于青说:“少爷,你真是个好人。” “我以后一定不在心里骂你了。” 陆云停气笑了,道:“江于青,你还敢再心里骂我?” 江于青闭上嘴巴。 陆云停说:“说说,都骂我什么?” 江于青用力摇头,道:“不能说,您会生气。” 陆云停说:“我不生气。” “真的?”江于青将信将疑。 陆云停道:“真的。” 江于青犹豫了一下,便将他入陆府以来,陆云停说话不好听,怀疑他别有图谋,挑刺折腾他云云,细数了一个遍,在他口中,陆云停坏脾气,事又多,挑剔,难伺候都占了。 陆云停:“……” 他冷笑了一声,盯着江于青,江于青后知后觉地退后了一步,小声道:“您说了不生气的!” 陆云停:“江于青,你好不了了!” 15 陆云停说江于青好不了,当天晚上,江于青的面前就摆着几个馒头就一碟小菜。 小菜是庄子里佃农种的萝卜,水灵灵的,晒干切碎了,就着煸了油的碎肉渣,炒得油香油香的。馒头是上好的白面揉成的,厨娘手艺好,做得蓬松软和,透着股子面香。 二人在庄子里都是同在一桌吃饭,陆云停面前是七八个精致的菜肴,衬得江于青面前的馒头小菜很是寒碜。江于青疑惑地眨了眨眼睛,陆云停瞥他一眼,道:“你今晚只能吃这个。” 江于青噢了声,又忍不住看了陆云停一眼,心想少爷果然还在生他的气。 明明说好不生气的,结果他说了,又不高兴——江于青在心里嘀嘀咕咕,就见陆云停眯了眯眼睛,说:“又在心里骂我呢?” 江于青登时就将脑袋摇得像拨浪鼓,“没有,我没有骂少爷。” 陆云停轻哼了一声,江于青落了座,看着面前白胖白胖的细面馒头,难得嘴甜了一句,说:“少爷果然是一顶一的大好人,我笨,惹了少爷生气,少爷还给我吃白面馒头。” 陆云停道:“嘴里没一句真话。” 江于青咕哝道:“我说的都是真话。” 陆云停吃东西挑剔,胃口也小,这些年里陆家都不知换了多少厨子,能跟着陆云停来庄子里的,是最合他口味的。 可即便如此,他依旧吃得少,桌上的饭菜再是味美,入了口就有几分食不知味。 陆云停动作慢而优雅,余光却往江于青身上瞟,这人吃着干巴巴的馒头也吃得开心,好像那是什么珍馐一般。馒头拳头大,江于青就着小菜依旧吃了两个了,陆云停见他夹起了第三个,忍不住看向他的肚子。 江于青瘦瘦小小的,也忒能吃。 可奇怪的是,他看着江于青吃的香,方想起他也许久没有吃过馒头了,陆云停不爱吃馒头,甚至可以说得上是讨厌了。 陆云停冷不丁地问:“好吃吗?” 江于青嘴里塞着馒头,闻言望着陆云停点点头,咽下了,又道:“好吃。” 陆云停说:“不过几个馒头,有什么好吃的。” 江于青含糊不清地说:“这可是白面馒头,我以前在家时,只能吃上粗面馒头,菜窝窝……” 粗面馒头也不是常能吃的,更不要说敞开来吃,能吃上一整个已经算得上好了。 陆云停不知什么是菜窝窝,也不曾见过粗面,他知道这世上有贫富贵贱,有家财万贯,有环堵萧然,可那些东西大都是书上的文字,他人口中的三言两语。陆云停生在锦绣荣华里,就连见都极少见过,他于贫穷的认知,是陆家绸缎庄里的粗布多少文一匹,手中没钱的人才会去买粗布。 江于青是他爹娘花了五十两买来的,五十两,足够买一屋子的粗布了。 可他不知,一匹粗布买回去,落到家中没钱的人手中,做成了衣裳,通常是穿上好些年。有兄弟姐妹的,兄长姐姐穿了,又留给底下的人穿,直到缝缝补补实在是无法穿出门才会成为擦桌子的废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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