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夜里,阮承青掰着手指数了数自己还能活多久。 阮承青问:“若我不答应,我可以走么?” 朱瞻佑火热的身体贴着他:“我陪着你。” “……” 阮承青静默许久,久到朱瞻佑以为他睡着了,才听到一句:“随你吧。” 朱瞻佑心脏猛的一跳,一下子清醒了。他霎时出了一身细汗,酒劲全冲散了,他等这天等了很久,本以为会冲过去狠狠亲他一口,给他一个最紧的拥抱。 可月色太安静了。 他到自己心脏咚咚跳动的声音,他睁了半夜眼,天亮前,贴在阮承青身边紧紧攥着手心睡着了。 第二日,明睿从房里出来,朱瞻佑陪阮承青在晒太阳。阮承青这个人总显得精神不济,他的头往前点了一下,被朱瞻佑搂着,头枕在他的肩膀上。 明睿看着朱瞻佑,心里涌出来一种说不出的酸胀,朱瞻佑把话说的很清楚,他也知道感情之事不能勉强,但也不是一两日就能完全习惯。 朱瞻佑在这个人身边,和与自己相处时天差地别,好像一下子小了十几岁,他对阮承青有种十分自在的讨好。 记忆中那个丰神俊朗,一箭惊绝的人越来越淡。 明睿用了好一段时间,才接受朱瞻佑像是换了个人,他每天抱着阮承青出来晒太阳,会给阮承青每寸裸露出的皮肤涂防冻膏,会在草原上弯弓射箭,像只开屏的孔雀。 明睿问:“你看他箭射的好不好?” 一个月过去,阮承青圆润了些,他的脸裹在厚重的羊毛毯子里,衬得格外的小,肤若凝脂,细腻莹白。 他打了个哈欠:“我看不懂。” 可等朱瞻佑提着射中的鹰鸟,快步跑过来,气喘吁吁道:“我厉不厉害?” 阮承青又会十分捧场:“很棒。” 明睿:“……” 朱瞻佑兴致上来,当天就挑了几个有根骨的坤泽小孩骑马射箭。 也许是他的表情太过迷惑,朱瞻佑走后,阮承青解释道:“何必较真,大家都能开心就好。” 晚上,重明和几个小孩生了火,围着阮承青说话。明睿也在旁边,阮承青给小孩讲最简单的三字经,如此无聊的事,阮承青却兴致勃勃,火光之下,总是睡不醒似的眼睛睁开了,瞳仁漆黑明亮。 明睿怔住了。 他看不懂他。 阮承青懒散又活泼,冷漠又温和。似乎视人命如草芥,却又像是心怀善意悲悯。 他的身上有种诡异的矛盾感,也是致命的吸引力。 重明听的最为认真,他离的阮承青最近。 有人笑他:“听这些有什么用,学的再好,也不能考功名。” 重明被挤兑的说不出话。 阮承青摸了下他的头,道:“那也未必。” “许多年前,我书读的很好,还参加过春闱殿试呢……” 几个小孩一下子就来了兴致:“那然后呢?” 上官明睿看过来,他听阮承青道:“嗯……之后就得了十四爷赏识,再然后,就像现在这样了。” “哦……”重明羡慕道,“原来如此,你的命可真是好。” 朱瞻佑嘴唇抿的很紧。 阮承青拍了下他的头:“所以,好好学吧你。” 天色太晚,阮承青眼皮刚有些沉,朱瞻佑就开始轰人。 火焰熄灭了,明亮的火星散在漆黑的碳木里。 朱瞻佑抱着阮承青回去,怀里小小的一团,加上肚子也没多少重量。 一路上,朱瞻佑都没有说话,阮承青看他一眼,揉了下他发红的眼角:“怎么了?” 朱瞻佑道:“当年殿试,不遗憾么?” 阮承青想了想,道:“当年陛下出的题,我答的很好。” 后两个月里,阮承青的肚子充气似的大起来,腿上浮肿,下不来床。 朱瞻佑也不再出门,坐在床边伺候。 阮承青的肚皮时不时会顶起一块,阮承青让他摸摸,朱瞻佑不敢,初为人父的喜悦被懊悔和恐惧冲淡,他害怕里头的东西会戳破阮承青的肚皮。 上官明睿过来探望,看到阮承青后,倒抽了口气,他想,他这辈子都不会想要一个孩子了。 多好的补药灌着,阮承青的身体也没能撑到把肚子里的东西留到足月,有天夜里,朱瞻佑听到阮承青急促的喘息。 他扶了他一把,摸到满手冷汗。 朱瞻佑心里猛的一跳,点起灯才看到阮承青腿间湿了大片。 朱瞻佑朝门外大吼一声,叫人过来。 他搂着阮承青,哑声道:“你不舒服,怎么不叫我啊!” 阮承青小声道:“对不起……” 他捂着头,脑袋里如同被铜钟敲撞,根本分不清究竟是哪里在疼。
第44章 === 如同被一只大手用力挤压肚子,温热的液体从腿间涌出来,阮承青咬着牙发抖,用力攥了下朱瞻佑的手腕,等他喘过气,又很快松开。 他看了眼朱瞻佑手腕上的红印。 “对不起……” 朱瞻佑脸上像被扇了重重一个巴掌。 阮承青收敛脾气,不再尖锐娇气,只是因为把他当做一个不愿意给他添麻烦的生人。 越发剧烈的疼痛让阮承青眼神混沌,身体战栗发抖,他的下身开始出血,却捂着头,道:“你先出去吧,我能……能处理好。” 朱瞻佑一下子流出眼泪,说别逞强了,你要是疼就咬住我,他把阮承青抱住,亲吻他额头上的冷汗,尝试用信香安抚他。 屋外很快来了人,朱瞻佑在这里不方便,被请出去。 上官明睿急匆匆赶过来,他跑的太快,额头上全都是汗,他想问朱瞻佑里面怎么样。 话到嘴边,却没说出来。 他从未见过朱瞻佑这种表情,眼睛里爬满血丝,身上沾了血,他一动不动,只有手不自觉在打哆嗦。 上官明睿陪他一起等。 阮承青实在忍过头了,这种时候都没听到什么叫声,反而是来回出入的人神色惊慌,明睿心跳的很快,一盆盆血水端出来,掌心越攥越紧,捏出了一大把汗。 明睿算不清过了几个时辰,营帐中终于传来一声难以忍受的痛呼,朱瞻佑跪下了,乞求老天不要把阮承青带走。 上官明睿喉咙发哽,他和朱瞻佑在一起这么久,记得十四爷不信天命,更不信神佛。 他看不了朱瞻佑这样,侧过了头。 半晌,稳婆匆匆走出来,她满身是汗,急切道,不行,大人已经没有力气,肯定保不住了,不如现在把孩子取出来,还能活下小的。 朱瞻佑问,怎么取? 稳婆告诉他,把肚皮剖开。 朱瞻佑眼睛血红:“不行!” “你还是再想一想,里头大人是同意的。” 朱瞻佑不可能同意,这是要阮承青的命。 他闯进营帐时,阮承青还睁着眼,肚皮依旧发硬隆起。朱瞻佑跪在阮承青床前,眼睛像是要滴出血,他用一种极其嘶哑的声音恳求他:“求求你……求你活着……” “你还年轻,有太多事还没有做……” “如果,你不想看到我,我以后可以不再出现……” 朱瞻佑第一次不敢亲吻他的手,他怕阮承青厌恶,只能跪在床边,用头一下下砸在地上,血水顺着脸往下淌,也没有停下。 那天,从阮承青肚子里爬出来的小家伙全身红紫,被红布裹着。先出来还有力气细弱的哭,另一个紧紧闭着眼睛,全身冰凉。 朱瞻佑没有往这边看,他的眼里只有躺在床上惨白枯槁的阮承青。 稳婆说这个小的保不住了。 上官明睿抱着那个孩子,解开腰带,毫不在乎孩子身上的粘液血污,抱着他,贴着自己的皮肉暖。 许久,终于听到一声弱不可闻的哭啼。 明睿用力揉了下眼。 他想,阮承青若是能醒过来,会高兴的。 …… 太子病了。 口鼻出血,昏厥,太医院令张丰远这日并不当值,被急召入宫,当天夜里,太子被断为头痛症。 此症忌情绪波折,郁结于心,会使人惊厥昏迷,若久疾不医,会成脑岩,但在当下并不严重。 太子问:“脑岩?” 赵常来说:“脑中生出硬块,表面粗糙不堪,像岩石表面坑坑洼洼的样子,取名为岩。” “……” 赵常来看他发怔,安慰道:“殿下不必害怕,这病看似险恶,却并非无药可治。再说了,谁能让您出事呢。” 朱景禹道:“我不害怕。” 他见过阮承青鼻腔出血,也见过他喝过那么多无用的汤药。 “我只是想,在哥哥身上,那么多人都没瞧出来的病,原来是一夜就能确诊的。” 赵常来叹了口气:“那不一样,您是太子。” 一位年轻的帝王,最不缺的就是孩子,只要他想,可以有数不清的孩子。 但盛清帝登基多年,只有这么一位皇子。 赵常来安慰道:“已经走了的人,您应该放下了。” 朱景禹放不下。 一个平凡不过的冬日,阮承青微笑着说,他要偷偷跟出宫去,不要太早让人发现他跑出去了。 那夜他睡得晚,十分困倦,甚至没和他说句再见。 完全没意识到这是他们最后一次见面。 入夜,赵常来走后,朱景禹去了阮承青的住处。阮承青不止住过那间偏殿,他还住过清乾宫中的一间小屋。 朱景禹推门进来,这里什么都没有人动,他抽了下鼻子。 朱景禹想把这里的东西收拾带走,忽然听到一点声响,扭过头才发现床上有人,心里猛的一跳。 床上的人起身,月光照在他的脸上,太子看到一张矜贵冷傲的脸,他的父王坐在那里。 盛清帝朝他招手:“景禹,过来。” 太子走过去。 “父皇怎么……” 盛清帝抱他起来,冰冷的指腹揉了下他发红眼睛,道:“这里安静。” 盛清帝经常哄太子睡觉,哪怕他公事繁忙,总有数不完的事情要做,却能抽出时间照顾他。 已经入夏,屋中却门窗紧闭,闷热的房间里,似乎还能闻到一点那个人身上的味道。 朱景禹问:“父皇会想念他么?” 盛清帝前些日子染了风寒,瘦了一些,眼窝微微凹陷,像是很久都没睡好的样子。 “谁?” “哥哥。” 半晌,盛清帝才亲吻了下他的眼睛。 “不会。” 天刚一亮,盛清帝就走了。 房门关上,朱景禹下床,打开了阮承青的衣橱,却怔住了。 里面并不只是阮承青常穿的那两件灰布袄,还有许多布料华贵,样式老旧的衣裳。 朱景禹在里面翻了翻,找到了被阮承青遗弃在偏殿,他送给阮承青那件只在年宴上穿过一次的翻领雪貂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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