骆长寄若有所觉,猛地回过头去,只见一身形清癯的男人临风而立于大殿之外,身着崭新的,无所修饰的雪白长衣,从乌黑的头发到坠地的衣摆都染上了霞光雾色。 是游清渠。 骆长寄张着嘴巴直愣愣地看着他朝自己走来,结结巴巴地:“你,你怎么——” 游清渠偏头看他,不客气地薅了一把骆长寄的脑袋,道:“我看着你从那么点大长到现在,你心里在想什么我会不知道吗?” 做完这个动作后,他将目光静静地移向了靠坐在承重柱边的林不栖。 相比上一次看到他时,林不栖瘦得近乎形销骨立,倚在柱旁的样子,好像随时便要随风而逝的一朵扶桑。 游清渠慢慢走到了他身边,跪下来,伸出手捧起了他的面庞。林不栖脑袋动了动,好像朝他怀里又凑近了些,又好像并没有。 游清渠轻声道:“你不打算回梵陇看看吗,阿雁。” 梵陇语中,罕沙为雁。雁归雁归,最终也要归回到故土去。 林不栖的面颊被他捧在手心里,神情一瞬间竟有些许迷惘。 游清渠道:“阿繁走了,梵陇就只剩下你一个人了啊。” “……” “我知道,他们背叛了你,他们把你丢下了。可是他们都走了好多年了,你别再跟他们过不去了。 “我知道你一直想报仇,想重建你心里真正的神教故国,我从未,从未真的阻拦过,可是…你真的太过了。” 过了好像很久时间,又好像只过去了一瞬。林不栖听见自己说:“我没想杀她。” 游清渠耐心地嗯了一声。 林不栖道:“为了拿捏住朔郯和提里那依的势力,我只能出此下策。我想过,若是她肯配合,我不是不能找人代她去死,还她自由。 “我没想杀他们。” 游清渠的手指动了动,林不栖却好像忽然惊惶了一瞬,眼睛平直地看向前方:“我把顾惊晚和孟亭溪引到玉泉宫去的时候,我知道会发生什么,但我还是做了。” 他不欲提起那无数个从床榻上惊惧醒来的雨夜,因那是很多年前旧事,此时重提,已无任何意义。他做便是做了。 “等我杀掉陆欣时,我早就忘了那是什么的感觉了。”他看着自己手心的纹路,他并未亲眼得见那位上了年纪的老皇帝身死的当夜,但他知道凉风草毒发时是何等不堪的模样。他只是不屑,也无暇去想象。 哪怕此刻,他说起这些时也并无悔意和痛苦,甚至是一种可怕的平静。骆长寄难以想象,这样的平静究竟是沾染了多少鲜血和人命。 他道:“我早就知道,这世上已经没有人能阻止我了,包括我自己。” 他的目光慢慢移到了默然无语的游清渠身上。纵然眼角已经有了岁月带来的印记,然而那双乌黑眼珠依旧明亮如初。 他将受伤的手指试探性地往前伸,游清渠没动,那手指正正摁在了他眼角,留下了一尾鲜红的月牙,同今日他背后的艳阳是相同的暖调。 “可是你始终没踏出那一步,阿渠。” 游清渠嘴唇翕动,林不栖的手指滑落到他唇边,语气很轻很轻,就连骆长寄和嵇阙都听不见。 “从来都没有。” 林不栖并不将杀掉原本的国宗宗主视为他造成的第一次杀戮。那个老头看上去精神不济,就算没了他那一刀,想必也活不了多久。 然而,当他坐上宗主之位,实打实地开始在朝中笼络自己势力后,他却开始逐渐探寻起了皇室的秘辛。 若说颂诚帝有一困其终生无从解脱的梦魇,那梦魇便名为顾泓。林不栖觉得诧异又有趣,便在陪伴颂诚帝时有意无意地展开了探查,最终发觉那所谓证据确凿的叛国证据原本便是空穴来风,定远侯顾泓,不过是颂诚帝为巩固自身地位下定决心除掉的绊脚石。 然而,人年纪大了以后便会开始为从前的罪孽而感到不安,颂诚帝也不能例外。他借着这个机会一举成为了颂诚帝身边最亲近的下属,他所熟稔的占星炼丹八卦术便是颂诚帝希望的曙光。 林不栖耐心地等待着一个机会,等着他有朝一日将陆欣捏在手中揉搓滚圆对方也无可奈何的机会。 就在他等待这个时机的时候,发生了两件大事。 第一件,便是戚惊晚和孟亭溪在云游四方后恰巧入阆京,意外发现了自己并未身死,大喜过望。 第二件,是他在深宫之中意外收获了一张顾氏家族的画像,顾泓身上所悬挂的那枚纹样独特的羊脂白玉佩,在漱锋阁时曾日日悬挂在戚惊晚腰间,而此刻,戚惊晚腰间却空无一物。 他不是没想过用其他方法验证一二,可他越探查下去,查到的结果便愈发触目惊心。他心中不知何时已经种下了怀疑的种子。 戚惊晚,又或者是顾惊晚,为何要在此时入王都?究竟只是巧合,还是他们想要趁此机会为蒙冤已久的顾氏陈情翻案? 猜忌的火种一旦点燃便再难熄灭。他知如今自己已获取陆欣的信任,是否将此事透露给陆欣只在一念之间。可偏偏是在此时,顾惊晚察觉到了国宗宗主被自己掉包一事,还劝告他莫要再造杀孽。 杀孽?!他觉得可笑之极。眼前的男人根本不能懂自己如今根本不是原先那个随心所欲的雁归,而是承载着复国使命的林不栖。为了自己日夜筹谋的大计,他什么都可以不要。就连游清渠,他都不肯回头去寻,何况只是有着几个年岁交情的顾惊晚和孟亭溪?! 当陆欣得知,所谓的顾氏余孽尚且苟活于世时勃然大怒,下令将当年协助顾惊晚逃脱的相干人员一并杖毙,随后,他只留给了林不栖一个指令,以他的名义,邀顾孟夫妇入玉泉宫赴宴。 那夜,他始终未能走进玉泉宫,却仍旧站在宫外,凝视着那场大火将玉泉宫的宫殿里每一片砖瓦,每一颗石子都尽数舔透,那场大火烧得无穷无尽好像要蔓延到天空一角引万物为之叩拜悲恸却毫不留恋的凰图腾。 火舌是滚烫的,可他的心是冰凉的。 他知道,有一个叫春山外的地方,他永远也回不去了。 可是这又能如何呢?他回不去的地方,也并不只有这一处。在长达一月的失眠难寝后,他顶着通红的眼睛下定了决心。他要彻底将如今三足鼎立的大国彻底搅成一片浑水,在这之上重建他崭新的故土。 梵陇没了又如何,他可以建一个新的,只属于他的神教,届时他便是这个国家的王,梅落繁是圣女,而游清渠,总有一日,他会让他回到自己的身边。 可是当梅落繁的血飞溅到他颊边,那个同他打断骨头连着筋的,一母所生的妹妹在他的面前宣告了亡去时,他的脑海中却骤然空洞无物。 圣女已经不在了,游清渠也不会再回到他的身边,那他的王国呢?他要做一个受万民仰望的孤零零的王吗? 他猛地回头去看,竟好像隔着二十年光阴,同火海中的顾惊晚和孟亭溪对视。他们的躯体被火焰燃烧得无穷无尽,眼神却带着股悲天悯人的意味,好像佛堂里的观世音。 原来,这么些年来,他真的,只剩下一个人了啊。 他涣散的瞳仁缓缓聚集在游清渠面庞上,嘴唇微张,几度张合,似乎还有千言万语要说,可最后只慢慢道:“你瘦了好多。” 游清渠好像很淡地笑了下,又好像并没有。他道:“不。 “我只是老了。” 林不栖眼睛睁大了些。他手指滑落到游清渠雪白的袖口里,轻轻拈住他的手指。 骆长寄垂下眼眸,嵇阙揽过骆长寄的肩膀,轻声道:“给他们一点时间,让他们单独说会儿话吧。” 距离他们上一次真正的对话,窃窃私语的,亲密的,坦诚以待的对话,中间已经横亘了十年间暗流滋生的江湖庙堂,无从道来的人心翻覆,还有无数条不可遗忘的人命,并肩同立协伴而游的岁月彷若前世。也许他们只有在生命最后一刻,才能够从道德和对立中解脱出自由的自我,抛弃所有的包袱给曾经的爱人一个拥抱。 “啧啧。”本被派去护送游清渠的纪明则双手抱胸靠在殿门上,唏嘘地道,“两草犹一心,人心不如草啊。” 草?田小思看着林不栖一袭红衣和游清渠的白袍交织在一起,竟无端想起了绝芳门的门徽上那两支缠绕蔓延在一起的赤色扶桑。 他若有所思地说:“可我觉得…人心也许并没有那么轻易改变呢。” 作者有话要说: 两草犹一心,人心不如草:出自李白《白头吟》 第159章 元辉二十二年一月初四,作孽多端的绝芳门门主林不栖被元辉帝下旨赐死,因其并非南虞人士而留得全尸,然其尸首永不得入王都。谈壑被判斩首,其统领之位由副统领江若寒即位。 而安澜君嵇阙回到邠州后便即刻乘胜追击,将原本便气弱势衰的朔郯骑兵打得毫无反抗之力,一路直逼老巢,一举斩下纥察木的头颅。 待他行此杀戮之时,也没忘了转过头勾出一个笑来,朝角落里女眷们淡淡道:“转告喀维尔,倘若想要换回他父亲的头颅,便同我朝签订合约,将康慈,西门,广山三座城池以及无常山脉尽数归还,否则,我叱风营绝不善罢甘休。” 相较起整个国度被南虞夺去,割让城池已然是如今最好的选择。然而,以喀维尔为首的骑兵连队拒绝割让,定要同南虞斗个你死我亡不可。 “我等乃长生天庇佑的子孙,一朝将土地交给南虞,接下来只会无穷无尽地被吞噬和掠夺,不如在一开始就让他们知道,哪怕苟延残喘,朔郯也依旧是铁板一块!” 格尔都凝视着眼前神情坚决的喀维尔,半晌不言。喀维尔年少挂帅,近年来将维护朔郯的利益同南虞势不两立视为心中不可扭转的信念,为此将新婚妻子丢在营地不闻不问,豁出性命也在所不惜。他突然问:“三塔吉,想代替纥察木,成为新的大西王吗?” 喀维尔眼神一错不错地看着他,沉声道:“自然。我相信哪怕是父王在此,也会做出同样的抉择。” “看来塔吉,并不如我了解纥察木。”格尔都似笑非笑地道。 “塔吉还记得,那日西境军血洗悦神节,为何大西王早早告退,在西境军到来前便带着大妃奔逃去皇宫了吗?” 喀维尔神色僵硬了一瞬。此事他一直为纥察木所不齿,因他笃定身为一国之君,倘若私自奔逃实乃小人行径,同这些年纥察木对他的教导背道而驰。 格尔都见他久久不语,堪称善解人意地道:“中原有句话,叫做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纥察木半生枭雄,却也明白凡事倘若无法直接对抗,便该先行遁走以待来日的道理。” 喀维尔道:“我无权质疑王的决定。但是我既然为一军主帅,便不能够眼睁睁看着自己的领土被人夺去,凡事有一就有二,此番只是归还,下一次便是侵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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